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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精彩节选


大楚边城,风沙笼罩着布满杀气的古城墙。

“叶将军回来的可真快。”

城墙上整排弓箭手之后,绕出一位身着墨色龙袍的男子。

“夜?”叶汐身子晃了晃,从墙头上跳下来,“我……”

身为大将军的她冒着箭雨冲上城墙,就是想问一问这位君王。

为何叶家军得胜归来,却被自己人举箭相向?

可慕容夜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音,不紧不慢走到城墙另一边。

“叶将军也过来瞧瞧,朕在这城中布下红妆百里,比起你在战场上看到的鲜血,哪一个……更艳丽些?”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好似从前同她谈笑着看世间风景一样。

可叶汐却感觉到了一缕寒意,正在从心底里缓缓洇出。

不,一定不会的。

他们一直是彼此信任的不是么?她怎能这样疑心他!

看着城中用红绸染出连天的喜色,她不禁想起了出征前,他给她许下的承诺。

“得胜归来,当以百里红妆迎卿为皇后”。

眼看八人喜轿停在了面前,叶汐有片刻失神,可此时的她顾不得这些。

她疾步拦在他身前说,“我的同袍都还在城下,他们……”

慕容夜却浅笑着绕过她,他带起一阵风,忽而让她感觉比冬日的大漠更加森冷。

叶汐怔怔地看着他掀开了轿帘,从里面搀出一名女子。

“今日是朕与若依的大婚之日,叶将军这一身血腥气,实在不吉利的很。”

“你说……要娶谁?”

叶汐仿佛听见通身血液被寸寸冰封的响声,只知道下意识地反问着。

慕容夜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今日朕与若依大婚,叶将军恰好赶得上一杯喜酒。”

城墙上很安静,他淡漠的声音远比北地的风刀霜剑更无情。

字字句句仿佛化为有形,直刺进她心房之中,再用力拔出,溅起一片鲜血淋漓。

叶汐看着那两人相依站在一起,一黑一红,男的俊美无俦,女的柔美温婉。

原本是分外养眼般配的组合,此刻却让她觉得无比刺目。

她咬牙看向慕容夜怀中的女人,眸光哀恸又难以置信。

江若依叹了口气,面色似有歉意地说,“阿汐,不是我有意抢了你的位置,是我与陛下两情相悦。作为多年的好友,你会谅解我的对不对?”

叶汐并没有理睬江若依,只是死死瞪着慕容夜。

她早该想到的,黑羽骑只听命于大楚天子!

“陛下这是要赶尽杀绝么。”叶汐面色平静,话音中有着被压抑的颤抖。

她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心中仍期盼着他能否定她的猜测。

然而,他无情又残忍的声音,瞬间击碎了她残存的期盼。

“是,朕就是要让叶家军的旗号……永远消失。”

慕容夜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然而他再一抬手,便是一场杀戮拉开了帷幕……

不过片刻的功夫,城下已经尸横遍野,宛如地狱。

骤然的巨变让叶汐目眦欲裂,“慕容夜你混蛋!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你为什么要对他们痛下杀手!他们都是为楚国出生入死的将士!”

慕容夜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你看,这数千人鲜血染成的,正是朕许给你的百里红妆。怎么样,叶将军可还满意?”

城内是红绸铺就的喜色,城外却是鲜血染成的地狱。

前者是他为江若依准备的,后者……才是给她叶汐的。

同样都是红色,却又那样的不同。

叶汐望着城下全数阵亡的残军,她的眼中只剩下了漫天漫地的红色。

那是……被鲜血染就的猩红。

“慕容夜,我要杀了你!”丧失了理智的叶汐拔剑,低吼着冲慕容夜而去。


叶汐在大悲大痛的冲击下,这一击毫无章法,被慕容夜轻易闪身躲过了。

她悲恸地看着他,眼眸中红的几乎滴出血来,“慕容夜!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对我不满,冲着我来就是了,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们?”

慕容夜讥诮地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宝剑,“骗你?难道不是叶将军自己请缨出征么,既然你愿意为大楚出征,朕何不先给你一颗定心丸?”

定心丸吗?他对她说的那些情话,那些承诺,如今看来不过是利用二字而已!

叶汐站在那定定地望着他,紧攥着剑柄的手有些颤抖。

似是有意再给她心口上补一刀,他淡笑着说,“实话说,朕没料想你们能活着回来,今日还得多费一番周章。”

“慕容夜!”她提剑杀过去,这一次是用了全力的。

“不自量力。”他讥诮地勾起唇角。

慕容夜手中的剑名为莫离,而叶汐所持这把名为相依。

“相依相惜,莫离莫弃”这是她曾经缴获的战利品,特意寻来送给他的。

两把剑曾经作为他们的定情之物,如今看来,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同归于尽……这是叶汐当时唯一的想法。

肩上的旧伤崩裂开来,鲜血从铠甲的缝隙洇出。

她却似察觉不到痛楚一般,攻势越发密集,竟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他视线落在她肩上,略蹙了蹙眉,原本闲庭散步般的招式变得凌厉起来。

“当啷”一声,她的剑被他从手中挑飞了出去。

叶汐被他这一击震倒在地上,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本就重伤在身,已经是强弩之末,拼着最后的心气与他争斗,此时倒在地上再也无法起身。

慕容夜眉头紧蹙,停顿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抬步向叶汐走去。

江若依却在这时娇滴滴唤了一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陛下可有哪里伤着了?”

慕容夜眼中凌厉之色淡去,“爱妃莫怕,朕并没有被她伤了。”

“陛下没事就好。”江若依状似无意地笑问,“城中的鼓乐声,怎么到这会儿还没停呢?”

慕容夜将视线从叶汐身上收回,“那是为了迎接爱妃入宫奏响的礼乐,一路从边城到皇城,喜欢么?”

江若依扫了叶汐一眼,羞涩地低头,“陛下垂爱,臣妾感念于心。”

叶汐看着那对男女,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失去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

心中的痛楚,让她根本察觉不到旧伤崩裂的剧痛。

“叶家……你把叶家怎么样了……”

眼看慕容夜要离开,叶汐顾不得嘴角洇出的血,倔强地追问他。

慕容夜并没有因此回头看她,而是拥着怀中的美人继续往前走。

叶汐却拼命抬手牵住他的袍角,“所谓兔死狗烹,你早就打算出手对付叶家和叶家军了吧?”

“放肆!”慕容夜背对着她,冷声斥责。“朕的心思岂容你揣测?”

“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怕叶家数代掌握兵权,在军中根深蒂固,威胁到您这个得来不易的皇位么?”

叶汐嗤笑一声,“陛下原本的打算,是连我也一并杀了吧?”

垂眸看到自己衣袍上被她抓出的血色指痕,慕容夜皱眉。

“方才你应该选择死在城下,跟叶家军的名号一起死去,省得朕亲手对付你。”


叶汐仰头望着慕容夜,她五岁那年第一次入宫就认识了他,却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

从小到大,她身为叶家女儿,最大的愿望就是披上铠甲守护大楚。

十三岁那年,她跟家里的姐妹去月老庙求姻缘,许下的愿望却是这辈子都要伴着他、护着他。

曾经,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可如今看来,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守护和相伴!

侍卫统领走到慕容夜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深色肃然地点点头,转身就欲离去。

“慕容夜!你对我……可曾有过片刻动心?”叶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从未。”他没有回头。

短短两个字,彻底将她心中所有残存的希冀摔了个粉碎。

似乎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慕容夜离开的很快,甚至忘了跟自己的新娘子说话。

城墙正中,只剩下江若依和叶汐遥遥相对。

一个一身红装仪态万方,一个满身尘土血迹狼狈不堪。

江若依一步步走过来,笑容美艳不可方物,镶嵌了明珠的大红绣鞋狠狠踩在叶汐受伤的手臂上。

叶汐却似全然感觉不到痛一样,抬头看着她,唇边勾起讥诮的笑意。

“你的陛下怎么抛下新人先走了?看来……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江若依又气又恼,咬着牙根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就凭你这副男人婆的样子,也配跟我争?陛下可跟我说了呢,你这样的女人……还不如坊间的男妓三分姿色。”

明知道她是在挑衅,若放在过去,这些话叶汐听了可以一笑而过。

可如今……这些话却戳中了她心中鲜血淋漓的伤疤。

她想嘲讽几句作为回击,却有些力不从心。

“你……”叶汐才刚开口就一口血喷了出来,视线也渐渐摇摆迷蒙起来……

再次醒来,叶汐茫然地环顾四周。

“娘娘,您可算醒过来了。”

“你在唤我?什么娘娘?说!”叶汐一把拽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她这一下手劲儿可不小,那绿衣丫鬟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奴婢碧痕,娘娘是叶嫔娘娘,是皇上两日前下旨册封的。”

两日前?叶汐愣住,手中的力道也松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哪儿!”

碧痕不明所以,跪在地上说,“这里是栖雀宫,娘娘昏迷已经有五日了。”

五日,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的家人怕是早已出了玉门关吧?

而那些死在黑羽骑手中的叶家军将士,他们……可有入土为安?

叶汐眼神空洞地拥着被子,许久才梦呓般地开口。

“谁是叶嫔娘娘?我是叶汐,叶汐不是早就应该死了么。”

叶嫔、栖雀……栖息的低贱雀鸟?

慕容夜是嫌她这般死了太便宜,所以才要花心思羞辱她么!

“阿汐怎能如此自怨?”江若依的声音穿过帘幕。“真让人心疼。”

叶汐硬撑着坐起来,冷着脸说,“我不需要你这般假惺惺,滚出去!”

江若依很快到了近前,而她身边,还站着面沉如水的慕容夜。

“你是该死,若非若依出面求情,朕也不会浪费了太医院那些药材,你却不识好歹,反对若依恶语相向。”

叶汐抬起头看着他,许久才冷笑着开口,“陛下心思缜密,城府更深不可测,能留着我这条命,怕是还有别的用处吧?又何必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果然,叶汐看见慕容夜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从小到大,他只有在计谋被她拆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似是有意激怒他,抬着下巴傲然道,“陛下如今留我在后宫,就不怕我哪一日兴起,杀光了你这些女人,包括……”

她的视线在江若依身上轻蔑地扫过,“包括你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叶汐的笑容如淬了毒一般,眼神更是锐利如刀。

江若依瑟缩着躲进慕容夜怀里,“陛下……臣妾只是心疼姐姐,可姐姐却存了心结,一时解不开也是有的,请陛下莫要怪她。”

“别怕,有朕在你身边,她如今再也不能仗势欺你。”

慕容夜柔声安慰着,他以护持的姿势揽紧了怀中的女人。

他这番话是针对叶汐说的,可他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江若依身上,似乎连眼角余光瞥到叶汐都觉得厌恶。

看着这个自己全心全意爱过的男人,叶汐心中如同笼着一块寒冰。

什么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什么君臣之间的信任,什么百里红妆……

她眼前闪过他们之间种种过往,少女情怀,酸甜苦辣,如今看来不过黄粱一梦。

心脏如同被钝刀凌迟,闷痛入骨,却无法求得一个痛快解脱。

叶汐昂首看着慕容夜,“如今我醒过来了,叶家军没了,叶家也别流放,陛下还有什么怒火,尽管冲着我来。”

看他久久不语,她满不在乎地讥诮道,“陛下总不会是专程来探病的吧?”

慕容夜眸光冷淡地看着她,“看你的样子,很想死么?”

叶汐展颜一笑,没错,她的确恨不得一死。

“是啊,我恨,恨自己先是没能战死沙场,继而没能保护自己的同袍将士!我恨自己,若我没抢先入城,至少我可以同他们死在一处!”

她怆然地笑着,似疯似魔,“而我最恨的是……在边城没能杀了你。”

长期在外征战,她的皮肤微黑且有些粗糙,再加上眉毛浓郁英气,自然少了许多女儿家的柔媚。

然而她一双星眸却生的极美,每当她笑起来,那眼眸中如同聚集了最美的星河。

虽称不上“笑靥如花”,却有着别样的魅力,就连慕容夜也禁不住一瞬间恍神。

他神色细微的变化落入江若依眼中,她心中暗暗恼恨。

这个女人如今失了圣心,却还不忘gouyin陛下!

“陛下。”她更靠近慕容夜怀中,“妹妹这是伤心的糊涂了,才会对陛下出言不逊,还请陛下别往心里去。”

慕容夜略显不耐地抬起手,“来人,赐药给叶嫔。”

叶汐毫不犹豫地接过内侍端来的汤药,“毒药么?来的可正是时候。”

叶家的女儿,连战场上的群敌环伺都不怕,区区一死,又何以惧之?

那漆黑的药汤极苦,她却一口气饮尽,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当啷”一声,空药碗被砸碎在慕容夜脚下。

叶汐轻蔑地笑着,豪气一如战时与同袍大碗饮酒,“陛下能放心了?”

她如此大胆藐视君威,吓得一旁的内侍宫人跪了一地。

慕容夜的神色却没什么波动,“想死?没那么容易。拟旨,叶嫔藐视君威大胆僭越,每日赐散功汤,禁足栖雀宫。”

叶汐怔怔地看那两人离去,散功汤?他竟给她喝的是克制内力的汤药!

她按在膝头的手掌紧紧攥起,不住地颤抖。

他这是刻意留着她一口气,想让她从此生不如死么!


栖雀宫其他宫人都退到外间,只有碧痕试探着过来,“主子?主子大病初愈,太医说还要按时服药,好生休息才是,奴婢扶主子躺下吧。”

叶汐抬起头,眸光锐利,“你怎么还在?像我这般被陛下厌弃的人,所谓娘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人人避之不及,你又何必如此用心待我?”

碧痕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弱弱地说,“奴婢过去是大将军府厨房劈柴的,之后才被收入宫中为奴,奴婢用心服侍大小姐是应当的。”

叶汐一愣,“你是叶家的人?”

提起叶家,她眼神黯然,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叶家获罪,倒是连累你了。”

她忽而神色一凛,急促地追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没入宫中为奴?那叶家呢,他们,我爹我爷爷,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说!”

因为心急如焚,她猛然扑到床边,牵动了伤口,脸色更加惨白了几分。

碧痕唬了一跳,却不敢有所隐瞒,“宫里传旨抄家那日,奴婢也在前院。就听说什么……”

她飞快地瞟了叶汐一眼,低声继续说,“陛下说叶家主子勾结西凉人,说什么褫夺兵权,发配去了北地,还……还……永生不赦。”

尽管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叶汐仍止不住心如刀绞。

她眼前一黑,口中血腥味扩散开来,“叶家背叛?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如此悲愤,倒不是护短,叶汐几位兄长都是为大楚捐躯,其中二哥就是死在西凉人的战场上。

叶家因此而绝后,她的父亲和祖父,怎会伙同西凉背叛大楚!

“慕容夜……你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叶汐咬牙,一拳砸向床栏。

次日午后,江若依又来了栖雀宫,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

叶汐正靠在床边看兵书,听见她进来,连眼皮子都没抬。

被叶汐无视,江若依面色不虞。

如今她贵为贵妃,而叶汐不过区区一个没有封号的嫔位而已。

可让她痛恨的是,如今她仍被叶汐的气场压了下去!

江若依遣退左右,姿态优雅地在绣墩上坐了。

她状似忧虑地看向叶汐,“阿汐这会儿才刚醒来,怕是还不知道叶家诸位刚出了边城,就遇到危险这件事吧?”

叶汐冷漠地盯着她,许久才嘲讽地笑出声来。

“用这种小伎俩就想使我动摇,江若依,你还是跟过去一样,没什么长进。”

被她这般嘲讽,江若依脸色只是稍稍一变,很快恢复了娇艳的笑容。

“阿汐以为本宫在诈你?”她抬起一只新涂了蔻丹的玉手,对着光细细端详。

“放心吧!你如今不过是个失去一切的可怜虫罢了,本宫根本没必要骗你。”

江若依倾身凑近叶汐,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叶家满门路遇匪徒,大半被屠,因风沙太大,还有几个……死不见尸。”

叶汐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胡说!关外如今一片太平,就算有些流匪也都不成气候,哪里还有这样凶悍匪帮?”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其实也信了七八分。

口中满是血腥的味道,可叶汐不愿示弱人前,咬牙强忍着胸口的剧痛。

叶汐猛然起身,却因散功汤的效用,手脚发软,重重倒了下去。

她满心绝望地追问,“你这些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是……慕容夜么?”


“这路途凶险,天灾人祸,谁能说得清楚呢?除了老天爷,有的是人想让叶家死无葬身之地。”江若依轻飘飘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听见里面半晌没有动静,碧痕大着胆子进来,就看见自家主子唇角正溢出血色。

她惊叫一声扑到床边,“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听到碧痕的呼声,叶汐才似醒过神来,猛然趴在床边,大口呕出两口黑血。

“叶家……叶家没了!爹……爷爷……娘亲……”

“啊!”叶汐双手死死抠着床沿,终于克制不住哀恸出声。

她咬紧了唇瓣痛哭,哭声被压在喉间,如受伤野兽般低低呜咽。

叶汐压抑的哭声回荡在幽暗的宫殿中,让碧痕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主子……您这样让奴婢瞧着都心疼,您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气息憋在胸口,让叶汐脑子里昏昏沉沉,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叶汐在黑暗中醒来,她双目无神地仰躺在床上,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也许叶家遭遇的并不是什么匪徒,而是朝廷的官兵伪装而成的。

慕容夜……一定是他!

明里为彰显仁君之道,故意放叶家一马,实则暗中命令人出关诛杀!

叶汐心中的恨意和痛意翻滚着,与她多年来对慕容夜的感情碰撞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整颗心撕成碎片。

她自少女时对慕容夜萌生的钟爱,八年来不曾变过,反而愈加深情缱绻。

这所有的深情,早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伴随她成长变强。

她习惯了爱他,也许就像呼吸、心跳一样,早就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这样刻骨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说断就断?

可她却不得不硬生生将自己对他的感情剥离,如刮骨疗毒般痛不欲生。

叶汐神色木然地坐起来,嗓音沙哑,“碧痕,你在吗。”

碧痕应声进来,“奴婢在,主子要喝茶润润口么?”

叶汐沉默地点点头,待碧痕端着一盏茶进来,却看见叶汐已经下床了。

她独自站在西面开着的那个窗口前,抬头望着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碧痕将茶盏递给她,“主子穿的单薄,可仔细着凉。”

叶汐接过茶盏,冲着西方天空喃喃低语,“诸位兄弟,诸位亲人,叶汐有罪,不知你们埋骨何地,也没办法燃香烧纸祭拜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将茶水洒在地上,“如今只能清茶一盏聊表哀思。”

等我为你们报了仇,再去地下当面向你们请罪吧,她在心里如是说。

叶汐知道,这个栖雀宫明里暗里还有许多盯着她的眼睛。

就连祭奠自己的血脉亲人,她都要小心提防,因为叶家人是被皇帝定了罪的人。

碧痕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主子……这……”

叶汐却笑了,眨眨眼说,“就是撒了点茶水而已,你不说我不说,怕什么?”

这是碧痕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笑,月光映照着她略显英气的面庞,颇有种洒脱的美感。

碧痕看的愣住了,叶汐晃了晃手中剩下的半盏茶,“剩下这些我要自己喝,你早点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什么。”

等碧痕出去,叶汐仰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残茶,单手扣着茶盏,在床褥上用力一按,一声细微的脆响消弭于她手心下。

叶汐微笑着看向床上那些锋利晶莹的碎片,从中拣起最大的一块。


大楚皇宫里,一场为庆祝陛下与贵妃新婚的宴会正在进行中。

慕容夜多年来身边并无随侍的女子,如今后宫也只封了贵妃和叶嫔二女。

众人都感慨陛下对贵妃一往情深,在宫廷宴会中,纷纷向二人道贺。

没人想到,被大家有意忽略的叶嫔竟主动出现在大殿外。

看到叶汐惨白的面容,慕容夜举杯的手微微一紧。

“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让旁人听来,都是对这位叶嫔的不耐烦。

叶汐展露笑容,盈盈拜倒,“嫔妾受贵妃娘娘之邀而来,恭贺陛下与贵妃新婚之喜。”

这样笑着向人低头的叶汐,让慕容夜觉得陌生,他盯着她,许久未开口说话。

还是江若依柔声提醒,“陛下莫怪,臣妾是想着宫里只有我姐妹二人,这才做主邀请姐姐前来,就是想着从此我俩能同心侍奉陛下。”

慕容夜眼神和缓,牵起她的手说,“还是爱妃心善,朕怎会怪你?然朕此生有爱妃一人足矣,何须顾及那不相干的人?”

叶汐还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各种同情的、无情的、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她却似全然察觉不到一般,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他们过去相处的片段。

围场纵马,月下醉酒,相谈兵书,花间舞剑……

然而过去的种种,相较于眼下慕容夜对江若依的疼爱,不过是讽刺罢了。

江若依得意地看一眼叶汐,“既然姐姐已经来了,陛下还是让她留下来饮宴吧。”

她俏脸泛红,“相信姐姐也是高兴喝咱们这一杯喜酒的。”

叶汐抬起头来,“那是自然,嫔妾理当祝愿陛下与娘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慕容夜听到这番话,却似更加不悦,对身旁的内侍斥道。

“都站着做什么?没听见贵妃说的,再布置一套桌凳过来!”

几个内侍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抬来了桌椅。

这叶嫔娘娘身份特殊,再不得陛下圣心,也不好跟大臣们一起坐在下面。

正为难之际,慕容夜指着自己右边的空处,“就放在这。”

江若依神色一紧,暗暗瞧着身边的男人脸上并无任何情意,这才暂且放心。

“姐姐快上来入座,咱们一家人理当这样亲近的。”

叶汐不紧不慢地上了高台,“多谢陛下、贵妃娘娘赐座。”

她今日身上穿着一套墨兰色衣裙,头发挽了个男子样式的高髻。

这身装扮虽然不至越礼,可身为嫔妃,在皇帝与贵妃的喜宴上如此穿戴素净,终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江若依有意挑起话头,“今日我让人给姐姐送去两套新衣,还有一箱子首饰,怎么没见姐姐穿戴起来,莫不是不合心意?”

“娘娘知道的,那些红妆……”叶汐语意双关,“并不适合我。”

她浅笑着端了酒杯起身,“不说那些了,嫔妾今日心里高兴,先敬二位一杯。”

叶汐一步步走到慕容夜身侧,忽然一道白亮光芒自她手中闪过。

拿是她隐在袖口里的瓷片,经过打磨已经变成了上好的杀人利器。

“陛下小心!”坐在另一侧的江若依抢先看到,直接扑了过来。

叶汐服用了散功汤,本就没有了内力,全凭掌握时机而动手。

她这一下袭击又快又猛,江若依在紧要关头拦在了前面。

叶汐想转手刺向慕容夜,瓷片却忽然偏了一些。

眼看利刃在江若依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来人,传御医!”慕容夜抱着江若依嘶吼道。


叶汐失了先机,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御座上相拥的男女,原来慕容夜真的是那样着紧江若依。

原来……他是真的爱着那个女人。

方才那一下,她原本可以刺中慕容夜的,可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一则是她发现自己对他,终究下不去杀招。

二则……是她不甘心,还想试一试,慕容夜到底有多在乎那个女人。

“陛下!叶嫔居心不轨,臣请陛下务必严惩!”

率先站出来的,是如今身居高位的江尚书。

江若依也适时呜咽一声,“陛下没事,臣妾就是即刻死了,也是愿意的……”

慕容夜揽紧了怀中的女子,柔声安慰,“若依别怕,太医马上就来,朕不会让你有事,更不会让某些人得逞!”

他说到最后一句,眸光冷厉地落在叶汐身上。

叶汐满不在乎地回望着他,眸光平静如水,甚至隐含了些许讥诮的笑意。

太医赶来为江若依诊治的时候,江尚书还在劝说皇帝为叶嫔定罪。

“老臣知道陛下宅心仁厚,只是叶嫔刺杀陛下,伤害贵妃,此乃谋逆大罪,陛下若不严惩……只怕从此难以警戒众人!”

太医确认贵妃并未伤到要害,为她包扎了伤口之后,慕容夜的视线才重新投向御阶之下。

“叶嫔,你可知罪?贵妃与你情同姐妹,你这样伤她,心中就没有半点悔愧?”

叶汐却似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悔愧?我后悔方才手软,没能一下取她性命。这样……算不算?”

叶家败落,除了慕容夜这个幕后主使之外,既得利益者江家也脱不了干系!

慕容夜皱眉望着她,唇角紧绷着,许久才凉凉地开口。

“叶嫔年少无知,刺杀天子,刺伤贵妃本是大罪,念在其母族有恩于社稷,着赐……废去一身武功,于日落之时在前庭当众行刑。”

一直淡然等死的叶汐募然睁大了眸子,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夜。

“慕容夜,大楚法典第三条,刺杀君王者,死!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慕容夜却似不耐烦地挥手,“拖下去,贵妃需要休养,朕不想听见喧哗之声。”

侍卫们架着叶汐往外走去,叶汐痛苦地挣扎着。

她自小习武,这一身武功无异于她的血脉性命!

让曾经的大楚第一女将彻底失去了武功,日日囚禁于宫苑之中。

这与活生生折了一只雄鹰的翅膀,将他屈辱地豢养,有何差别?

“慕容夜,你不遵循国法,肆意而为,你这个昏君!你既然这般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最后一刻,骄傲如叶汐,也忍不住开口恳求慕容夜。

“……我求你……求你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听着她的恳求,他却只是紧抿着唇,神色漠然地看着她被侍卫带走。

江尚书尤不甘心,本来还想说几句,却被皇帝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江若依却恨的暗暗咬牙,说叶汐年少无知?

陛下为了维护这个女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呐!

不……她绝不会让叶汐有抢走陛下感情的机会,她绝不会让叶汐再有机会翻身!

夕阳西下,这一日的天空红的有些妖冶。

叶汐被捆缚着跪在地上,脸上只余下一片死寂。

执掌刑法的宫人高高举起廷杖,“叶嫔娘娘,得罪了。”


先有练家子废了叶汐的内力,她痛的额间汗珠滚滚而落,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紧接着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留,杖刑重重击打在她的手腕、脚踝。

行刑的人,都是江尚书父女特意“关照”过的。

他们是要硬生生打坏她的手脚筋,让她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习武。

廷杖每一下都毫不留情地落在关节上,那里本就没什么皮肉,几下就出血见骨。

损毁骨头的痛,让叶汐忍不住闷哼出声。

她死死咬着牙关,哪怕口舌出血,也迫使自己不要发出痛呼的声音。

这个过程所耗费的时间并不多,可叶汐却仿佛度过了望不到头的漫长。

终于,身边行刑的人收起了廷杖。

叶汐微微张开眼睛,入目是自己早就血肉模糊,露出了骨头的手腕。

一双华丽的绣鞋走到她面前,“哎呀呀,姐姐这双手,还真是有些吓人呢。”

叶汐已经连抬头看的力气都没了,“江若依……你不是告诉别人,你最怕见血,是个了不得的善良女子么?这下怎么不知道害怕了。”

被她拆穿了虚伪,江若依怒道,“你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本宫想拿你如何就如何,你还敢这般嘴硬!”

叶汐嘲讽地笑了一声,没有打算继续与她讲话。

江若依也笑了,“今日,你在大殿上求陛下杀了你的样子,连本宫都忍不住动容,只可惜……陛下他一点也不在乎,相比你的死活,陛下他更在乎本宫这脖子上的伤口。想起过去你的付出,是不是觉得很讽刺,很伤心?”

关节上清晰的剧痛袭来,让叶汐浑身颤抖着,她却硬是挺着不发一声。

江若依看着叶汐狼狈的模样,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

“了不起,不愧是咱们大楚第一女将,都到这个地步还能忍着。也没白费我提前差人给你灌了汤药,好让你不在行刑中途晕过去。”

叶汐硬撑着抬头瞪着她,“以你这般恶毒的心性,你以为慕容夜会看不出你的假面具么?你和他,根本不可能长久的。”

“啊……”忽然一声凄厉惨叫自叶汐喉中爆发出来,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江若依踩着叶汐血肉模糊的手腕碾动着,她的神情扭曲如鬼魅一般。

“你胡说,本宫与陛下鹣鲽情深天下皆知!本宫一定能与他白头偕老的,放心,本宫会留着你一口气,让你看到那一天的。”

慕容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高高的台阶上,他背着手站在风中,正看向这边。

江若依不落痕迹地收了脚,面上恢复甜美的笑容,“夜,你怎么来了?我就知道,你也是担心姐姐的。”

叶汐怔怔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风吹动他的鬓发衣袍,似乎他仍然是她记忆中那个俊美绝伦的少年。

因常人难以承受的剧痛,她神智逐渐恍惚起来。

依稀看到他像过去那样,转身含笑望着她,“阿汐,你总算回来了,可让我好等。”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自己短暂的幻觉罢了。

慕容夜的视线并没有半点落在叶汐身上,他走下高台,冲江若依伸出手去。

“夜间风大,我来接你。”

一句话瞬间让叶汐回到了现实,身体和心脏一样如堕冰窖,没了知觉。

她所认识的慕容夜性情果决,她曾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有儿女间那些小温情。

可现在看来,是她过去错的离谱。

他也有寻常人的情感,只是那些温柔缱绻,全都不是属于她的。

江若依执了他的手,娇羞笑道,“陛下待臣妾这样好,倒让臣妾惶恐无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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