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蟊贼们,做的事儿倒也不大,可就是看着那么恶心,这一路来,少使君做的事儿,可是让老百姓纷纷称赞啊。”刘七赞叹了一句。
“不错,虽然都是小事,可是普通民众他们真的知道什么大义吗?天下兴亡,和他们关系似乎也不大。他们关心的,只是今天晚上碗里能不能多一把米,明天在集市上,能不能多扯一尺布。”刘铭叹息道:“我们要多向下看,下面,才是根基。”
太史慈默然点头,他其实也是官吏世家出身,尽管豪气任侠,然而却没对民众有更多的思考,毕竟他的思维是世家寒门这一阶层的,对最下面的贫民,很少有什么思考的地方。
而这一个月来,走遍了下邳、东海各地,看到了最底层的那些贫民,很多只能说是活着,可是他们却很高兴。
“刘使君收的粮税少,我们一天两顿,可以有一顿干的了。”
“少使君赶走了那个总是偷鸡摸狗的流氓,我们过年可以多加块肉了。”
“之前的陶使君也挺好的,可是他手下那些丹阳兵,老是来骚扰地方,现在倒是几乎不来了,日子也更好过了。”
太史慈并不觉得他们的日子有多么幸福,可是他们却总是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让太史慈开始感觉到,让这些民众感到幸福,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还是有黄巾。
“张角是个野心家。”
刘铭一边用一根棍子拨着篝火,一边道:“黄天当立,是要他自己当皇帝,可是若不是太多老百姓连活着都不能做到,又怎么可能张角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一朝举旗,就天下响应呢?”
太史慈默然。
“当年强秦东出,席卷天下,横扫六合。那是何等的盛世和武功!然则始皇帝之后,陈胜吴广,两个连兵器都没有的人,在大泽乡振臂一呼,强大的秦,就这么亡了,不是陈胜多么智谋深远,也不是吴广多么能打硬仗,而是因为,天下苦秦久矣。”刘铭继续道。
“但是现在天下,人心还是向汉的。”太史慈道。
“是啊,人心向汉。世族、寒门,读过书的,有忠义之心的,人心确实向汉,可是老百姓呢?我们向下看的这些人呢?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心向汉吗?他们在乎的,只是碗里是不是多一把米,集市上是不是能多扯一尺布。”
“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短视,不明天下大义,可是和一个可能明天就断粮的人谈大义,不觉得太虚伪了一点吗?”
太史慈沉默,徐盛沉默。
亲兵中的一人,突然泪流满面,扑在刘铭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刘十三,你这是……”刘铭也不由得一愣。
“少使君,我就是贫民出身,当年只要能多一把米,我父,我母,都能活下去啊。当年要是地痞流氓没有抢我们家的那只鸡,我那小妹,也能活下去啊。”刘十三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
“你这样的人,很多。桓、灵以来,黄巾董卓以来,遍地流民,以前能活得下去的,现在只能勉强活下去,以前能勉强活下去的,后来就活不下去了,这就是乱世,乱世人不如犬,人想要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是希望徐州,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刘铭扶起了刘十三,叹息道。
然后他站了起来,拔剑,开始练剑。
月光之下,剑光如水,十四岁的少年,沉默的在练剑。
慢慢的,他开始吟哦。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好诗!”太史慈忍不住击节叫好。
“这诗不是我写的。”刘铭扔掉了手中的剑,有些意兴索然:“我写不出这么好的诗,可是我终生,不会屠杀无辜。”
太史慈和徐盛相互望了望,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四句,是曹操《蒿里行》里的名句,这时候曹操应该还没有写出这首诗的全部,毕竟袁术现在还没有称帝,蒿里行可是专门用一句写了袁术称帝这事儿的。
然而刘铭却鄙视曹操,《蒿里行》对千里无人烟,展现出了极其痛惜的情绪,可是在实际中呢?曹操一声令下,就杀了徐州五十多万人!
那都是无辜的民众,不是敌军。
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不会马上就长出来,刘铭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特别好的那种人,可是在乱世,他更珍惜每个人的性命。
战场上,各为其主,拿起武器上战场,就要有被敌人砍掉头颅的觉悟,可是普通的民众,他们的劳作,供养着诸侯纷争,却在乱世中,最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刘铭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所以他也不打算做这样的事情。
“向下看!向下看!看看那些人!向下看!向下看!都是和你一样的人!”
对着旷野,刘铭突然高声喊了起来,他喊得直白,喊得粗鲁不文,然而却是此刻他情绪的最好展现。
“向下看?和我一样的人?”太史慈喃喃的念叨了几句。
是的,那些人,也许在身份上,和太史慈这些官吏世家出生的不一样,可是归根结底,不都是人吗?
皇族和世族不一样,世族和寒门不一样,寒门和豪强不一样,豪强和贫民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身份,一样的是……
“我们都是人,所以我们都会死。一刀砍下,都是大好的头颅。乱世中,也许不杀人不能活下去,可是到最后,能够活得最好的,一定是能活人最多的人。”刘铭沉声道:“我父行的是仁道,我也将会把仁道进行下去,哪怕这是一条最坎坷的道路,我们也会走下去。”
“我也会走下去。”太史慈英朗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某会陪着少使君走下去。”徐盛铿然起身,对刘铭双手抱拳。
“某等都会!”亲兵们纷纷起身。
“铭可从来没有怀疑过诸位,不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吐露心声。”刘铭笑了起来:“哪怕是理想主义也好,总归是在黑暗中闪耀出光彩的,你们说是吗?”
太史慈等人,有些听不懂。
然而并不妨碍他们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