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赌债,杀人逃窜,判死罪!”
“本应斩首以儆效尤,恰逢虞城祭河神,以之为祭,手印为证!”
“明!洪武十七年!”
宣判的声音炸响在周源耳侧,他猛然睁眼,却看到一片人山人海。
这里是哪里?
周源一脸困惑。
就在前一刻,他的战友被敌人包围,他奉命支援,冲进了敌人的埋伏圈,三五杆枪对准了他的脑门开火。
这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他居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一大片黄土地,在他身边的不远处,一条大河波浪滚滚。
眼前,堤坝上,田垄中,甚至是树杈里,屋顶上,全都站满了人!
周源脑中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自己,这是穿越了?
下一刻,一只手抓住周源的衣领,一个大汉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又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看向人群中的某处。
“看看你娘!再看看你媳妇!你对得起她们吗?”
周源看了过去,一个老妪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边,两人哭的都是肝肠寸断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周源感觉脑仁都要炸了。
他刚想叫屈。
威武的鼓声传来!
砰砰砰的连续三声,人群安静了下来。
“祭河神!”
一个尖嘴猴腮帮的男人高声喊了起来。
腔调仿佛陕北一带的民歌,悠长而古老。
一帮人走上前来,牢牢抓紧了周源,摁住他的身子,便往河边走了去!
“你们这是要干嘛?老子没罪,老子特么是二十一世纪来的!”周源咆哮起来,却没有任何人理睬他。
一个魁梧大汉,穿着一件大红色长衫,满脸凶恶的走到了周源的身边,头顶上还带着乌黑的帽子,看起来就像是电视里古代官员的打扮一般。
他伸手抓住了周源的后颈,目光看向深邃的远方。
下一刻,黑压压的人群起伏,千百张嘴喊出了两个一样的字!
“献祭!”
周源挣扎着,却丝毫不得动弹,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我不服啊!”
一个人抓着沉重的链子,生硬的绑在了他的身上,周源顺着链子看去,顿时心中一片凄凉。
链子的另外一头,是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此时就立在水坝之上!
两个人抓着棍子,就站在石头旁边,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将石头撬到水下!
而就在堤坝的边上,周源看见的是浑浊不堪的河水,不断的拍打着堤坝。
肉眼可见,堤坝上不少的地方,已经有了道道的裂纹!
一块枯木掉入水中,瞬间被漩涡拖走,再也不见踪迹!
这要是掉个人下去……
周源倒吸一口冷气,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挣脱锁链,换来的却是那个魁梧官员的一巴掌!
后者将周源推搡到了堤坝边缘,又是朝着后面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一个身体瘦削的中年男人跑了过来。
“知县大人,还有何吩咐?”
魁梧官员大声吼道,“等会你组织人手,让大家都回家去,现在的浪越来越大了……”
中年男人不住点头。
“喂!”
“我草尼玛你们先看看脚下!”
周源面朝大河,看得清清楚楚!
汹涌的河水,不断的冲刷着他们脚下的沙石,就在刚才,掉下了去一大块的石头,一道道的裂纹,正从水下,向着堤坝上方攀爬着!
“轰!”
一个浪头打在了堤坝上,水花足足飞溅起四五米高,将周源浑身淋透了!
“什么情况?”
魁梧的官员松开了周源,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堤坝。
“涨潮了!”中年男人惊叹着后退了两步,远处,一道白线,朝着堤坝飞速的靠近着!
周源大惊失色!
看着站在堤坝上的百姓,他大声的喊了起来,“大伙快跑!”
可是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的无力,在铺天盖地“祭祀”的声浪下,没人听到他说什么!
“跑啊!堤坝承受不住的!”
周源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魁梧的知县冷笑着看向周源,“跑?你还想……”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那道白线,轰然撞在了堤坝上,一瞬间,他脚下的堤坝碎裂开来,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知县的脚下。
下一刻,知县掉入了浑浊的大河中,顷刻便失去了踪迹!
周源早有准备,小跳一步,躲开了这处坍塌。
人群尖叫起来,迫切的想要离开河畔,但是人数是如此之多,一些摔倒的,甚至没有办法再爬起来!
瘦削的中年男人往后跌跌撞撞的退却了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裤裆里已经湿了一块!
眼前,是大块大块的堤坝裂开。
掉入了水中,溅起的水花,一朵高过一朵!
而远处的大河河面上,浑浊的河水上方,白色的水浪,一道又一道,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关键的是,就连知县也遭了难,中年男人彻底的失去了方寸。
“无端端死这么多人,这可怎么办?”他失魂落魄的看着大河。
“跑啊!愣着干嘛!”
周源拼命的挣着身上的枷锁,还不断的冲着中年男人嘶吼着,试图唤醒这个家伙。
“跑?”后者嚎啕一声,跪在了地上,“跑能跑到哪里去?本来就担着一个治水不利的罪责,现在还因为祭祀河神死了这么多人,这要是传回去,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中年男人毫无形象可言,官袍散乱,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他匍匐在地上,拼命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要是知县大人还在的时候还好,现在主官也死了,这要是被抓回去,只怕是我的妻儿,也……嗷!”
周源目瞪口呆,因为这个中年男人,竟然哭出了后世的刹车哭?
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周源终于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后世的洪灾么?
他焦急的呵斥道:“你现在要做的,是稳固河堤,而不是坐在这里哭!”
中年男人可怜兮兮抬起头来,眼中是周源坚毅的面容!
“相信我,我有经验!”
“你……会治水?”
中年男人茫然抬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
周源坚定的语气,让他稍稍振作。
当务之急,是处理好混乱的百姓!
周源冲着中年男人呵斥道:“你快传令下去,女人孩子先走,老人走中间!要是有人捣乱,打死勿论!”
看着周源坚毅的面容,中年男人一咬牙下了决心!
听周源的,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了身边的衙役,大声的传达着周源的命令。
“接下来做什么?”
做完这一切,中年男人迅速跑回了周源身边,又帮着他解开了身上的铁链和绳索。
周源回想起那年的洪灾,眼中闪过些许的怀念,仿佛他又成了那个铁打的队长,而站在身边的,都是他的战友!
“找个人去准备绳子!让会水的男人站出来,准备下水!”
周源大声的喊着,一把抓过一个衙役,指着一边的竹林,“让人去砍竹子,只要竹竿!越长越好!”
他站在堤坝上,脚下就是滚滚的波涛。
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堤坝还在不断的溃败着。
而人群还有些许混乱,周源越发的焦急起来。
他三两步冲进了人群,一把将一个捣乱的家伙摔在地上,抓住递来的绳子,大声的吼了起来,“弟兄们!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带把的都站出来!”
他接过了长长的绳子,一头交到了那群民众的手里,另一头他握在了手里,大声的咆哮着,“会水的排成一排,咱们将这根绳子绑在身上!怎么下去的!咱们怎么上来!一个都不许少!”
随着周源的呵斥,那些不遵守秩序的,被人群摁在了地上。
而大伙的手脚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周源的调度!
周源没有任何的犹豫,将绳子一头捆在自己的身上,依次传递下去,直到竹竿被送了过来!
“有没有爷们!到时候在坝上递一下杆子!”
“都是爷们!”一群人吼着。
他们都是一些不会水,但又迫切的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的好汉子!
周源冲着他们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扭头看着绑在一条绳子上的弟兄,“你们记住了!下水之后,我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拿了绳子的就跟我下水!”
“别下水,快跑吧,这么多人要是被冲走了这么办?”中年男人拉扯着周源的衣服,哀嚎道。
“跑?跑了这大坝就失守了!”周源抓住中年男人的衣领,大声咆哮着,“你给我去准备石头,拿东西装起来!有袋子就用袋子,没袋子就用篓子!到时候让人吊下来!”
又一波洪水拍打在岸上,刹那间便击碎了一小块的堤坝,碎裂的小石头滚滚落下。
周源一把将中年男人推开,一招手,大声的吼了起来,“下水!”
话音刚落,他头也不回的跳下了滚滚河水中!
中年男人跑了过去,只见河水中的周源不断的翻滚着,一次次的沉入水中,试着将竹竿插进水下的土里。
“石头!”
中年男人擦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河水,他扭头冲向了那些推出去的百姓,“用袋子和框装石头,装满就递过来!速度要快!”
而此刻的堤坝上,仿佛下饺子一般,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跟着周源跳了下去。
他们手里也拿着长长的竹竿,一次次的在河水里起伏着。
河水是如此的汹涌,一个浪头下去,时不时会有一两个人消失踪迹,但是那根绷直了的绳子,又会将他们拉出水面。
水上的每一个人,看见眼前的情况,一个个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直到……一根竹竿立起来了!
“立起来了!”人群沸腾了!
紧随其后,一根又一根的竹竿立了起来,当横向的竹竿将这些连城了一块,这便形成了一道竹排!
“石头!”
周源从浑浊的水中露出一个脑袋,抬头大声的咆哮着!
“把篓子丢下去!”
中年男人大声的吼着,让后面的动作更快一些。
一个个的装满石头的竹篓,经过了无数双手,被递到了堤坝上。
绳子吊着这一篓一篓的石子,缓缓的下到了河面上,被一个个泡在水里的汉子抓住,一点点的沉进了大河中!
他们学着周源的样子,一点点的将石子连同篓子安置在了两排竹竿的中间,很快,又用绳子固定了起来。
“一二三!”
周源还在喊着口号,却听见了一阵轰隆的声音。
面前的一块堤坝,彻底的扛不住了,上面的土块全数倒塌下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洪水顺着斜坡,冲出了一大片!
搭好的架子也变得歪歪斜斜,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完了……”
不知道多少人绝望的喊出了这两个字。
远处,又一个浪头打来,顷刻间,刚立好的竹竿歪斜了大半,一大片堤坝倒塌了下去!
没人觉得千疮百孔的堤坝还能拦住洪水,而堤坝后面,使他们的家园和田地!
人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绝望的嚎哭着。
轰隆隆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们的心中已然做好了决堤的准备。
然而……那一幕并没有出现!
堤坝稳住了!
一个浪头过去,又一个浪头过来,岸上的百姓一点点从地上站了起来!
中年男人站在快要决堤的堤坝上,两股颤颤,却兴奋得发抖!
周源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效果的!
又一筐石头被送下去,三五个人绕着框子捆绑起来!
做完这一切,一个又一个男人从水上爬了上来,有的直接趴在碎石上,有的抱头痛哭!
而随着那最后的一点点绳子被拉短,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让开一条道路,中间站着的,正是浑身湿透的周源!
有人将衣服盖在了周源的身上,正要说些什么,周源却猛然回过头去。
不远处的河面上,一道约莫高出堤坝十余丈的白浪,翻滚着向着堤坝扑来。
之前的浪头和这个比起来,只能说是小水花!
“大浪来了。
”众人屏住了呼吸。
浪头扑到近处,仿佛是一座白色的小山!
堤坝上,狂风大作,周源捏紧拳头,湿透了的衣服猎猎作响。
轰!
巨浪撞击着石头,潮水拍打在堤坝的每一个人身上。
层层水雾弥漫,水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们能清晰的感受到脚下的堤坝在战栗着,随时都会垮掉一般。
当潮水褪去,水雾散开,所有人都雀跃起来。
堤坝还在!
他们扑上去抓住周源,将他高高抛弃,又牢牢接住。
“真的有用!”中年男人兴奋起来,“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虽然知县被洪水卷走,还有不少百姓也受了伤,但是虞城作为大明水患最为严重的一个城市,只要它没有被受灾,就能作为一个典范被拎出来,中年男人自然功大于过!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年轻人带来的!
中年男人看着周源,心中满是感激!
看着所有人脸上的笑容,周源却并不开心!
自古以来,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是不能及时防备,在后世都是一件麻烦事,更何况在这古代?
他将中年男人拉到一侧,提醒道,“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准备,水患过后,很容易产生瘟疫。
”
中年男人脸色大变!
瘟疫猛如虎!
在这个念头,若是发生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而一旦田地被淹没之后,紧随其后的粮荒饥荒,又将收割一大群人的性命!
之前一直都是知县在处理,现在要是没有处理好,那么惩罚全都会落在他的头上!
不对,他还有周源!
中年男人清醒过来,将周源拉到一边。
“小兄弟,你一定得帮我。
”中年男人苦哈哈的说着,“下面那一片,也是虞城的辖区,这下麻烦大了,往年一直都是知县在处理,现在知县也被大水冲走了,我束手无策啊!”
他拍着手,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周源眼神冷厉,“老子可是死刑犯,你让一个死刑犯帮你的忙?”
“只要你答应下来,从今以后,你就是虞城的师爷,你可以调度虞城的劳役和衙役,一定不能让灾情扩散,尤其是瘟疫,一旦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整个虞城……”
中年男人已经说不下去了,周源却只是摸了摸下巴。
他不太清楚古代的官制,轻声问道,“这师爷是什么品级?”
“哎哟!师爷哪有品级啊,我只是一个主簿,没有任命官员的能力,师爷一般都是知县自己请的,帮着料理身边的一些琐碎,基本上就是代替知县说话的!”
“奶奶个腿的,你这是想白嫖?”周源瞪大眼睛。
“不一样的!”主簿解释起来,“说是没品级,实际上要是灾年,不就是谁能力高,谁资历老谁就上?那有些地方那师爷比县老爷还厉害呢!”
周源顿时明白过来,只要他答应,就能从一个死囚,摇身变成了这虞城的秘书长?
“义不容辞!”周源拍了拍胸脯,扭头就看向一旁满目凄厉的百姓!
中年男人见周源答应,又拖着他来到了一众衙役面前,开口道,“大伙都认识认识,这就是咱们虞城的师爷了!大伙见见。
”
周源微微颔首,看着眼前四五个歪七扭八的衙役,顿时皱起了眉头,一个县衙,就这么点人?
“这些都是咱们县衙里值班的,他们这手底下,一般都有几十个快手,这手下人越多,这人就越厉害,当然,你尽管吩咐就是了,实在不行,还能去村子里找劳役。
”
周源点点头,上前一步训斥道,“大水过后必有大疫,目前这边的大水是挡住了,但是接下来的麻烦还不少,还请诸位多劳!”
“师爷尽管吩咐!”
“当务之急,是疏散水灾地区的居民,画出一片新的地方供他们暂时落脚,不过我有些话你们一定要记住,第一,不能喝生水!”
众人面面相觑,这不能喝生水又是什么原理?
周源没有时间解释,继续说起了第二条。
“第二,一旦发现尸体,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的尸体,一律要立即搬到集中的地方用火烧掉!”
这个大伙倒是都能理解,尸体腐败容易发生疫情,大家都是知道的。
“平日里,大伙便溺的地方,一定要远离水源,所有人,全部要集中管理,但凡有人违反了以上条例,全都抓起来打板子!”
周源说得非常的严肃,大水过后的疫情,只要做到这三点,基本上都能控制得住。
他摆摆手让众人下去准备,扭头就走到了中年男人身边,“光靠这些还是不够的。
”
中年男人一愣,“这些……都是防疫的?”
周源点了点头,“这些事情做不得假,只要严格执行这些,到时候成果一目了然,不过还得准备一些东西。
”
“师爷但管直言,哪怕就是拆了县衙,我也一定置办齐全了。
”
“石灰!越多越好!”周源抓着中年男人的肩膀,“你记住了,先准备石灰,然后准备木头,人不能直接睡在地上吧,这些灾民,总还是要盖房子的,吃食你也要让人送过来……”
“我记下了!”师爷连连点头,抬头看向了周源。
两人正在商议,旁边,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却是走了过来。
“源哥儿……”见到周源,这女子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周源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不过他很快想起来,自己要死的时候,这个姑娘在岸边,和一个老妪在哭!
这是他的媳妇!
想到这,周源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子。
虽然布衣木钗,上面还打了不少补丁,人却是难得的清丽,现在哭起来,倒是惹人心疼。
可惜现在周源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照顾她。
“别哭了,你来干什么?”周源恶声恶气道,“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赶快回去照顾娘,我晚点回去看你们!”
这女子看着周源,眼泪强行被憋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刚要走,却又是被周源叫住。
“等等!”
周源突然一拍旁边的主簿肩膀。
“掏钱。
”
主簿瞪大了眼睛看着周源:“什么钱?”
“老子帮你干了这么多事,没功劳也有苦劳吧,给点钱,我多给你卖命!”周源现在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了。
他这个时候越是霸道,其实在其他人心里建立的威信就越足。
主簿畏畏缩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点散碎银子,被周源一下子抢了过去,转手就是丢给了女子。
女子看着周源,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去买点衣服穿,你看你衣服破的。
”
周源却是挥了挥手,直接朝着下游走了过去。
夕阳西下。
周源的脸色愈发阴沉了起来。
这场水患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他指挥着身边的人,不停救助那些在水里挣扎的人,有时候还亲自下水。
主簿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
因为周源徒手抓住了一条倒霉的蟒蛇,竟然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头给搞掉了。
周源拿着这条蛇,一会拿来当鞭子用,一会又拿来救人。
那样子,是说不出的彪悍。
一直到了天黑,一群疲惫的人才到了一处临时避难的地方。
周源将手中的蛇丢给正在生活做饭的妇人,坐在地上,神色是说不出的疲惫。
他刚想躺下休息一会,突然,肩膀被人从背后拍了拍。
一转头,周源愣住了,身后的人他完全不认识。
这家伙衣服松松垮垮,瘦得和个竹竿似的,裤子用草绳耷拉着,笑嘻嘻的喊着周源的名字。
“你怎么来这了?你不是住在城里么?”这个瘪三打量周源两眼,“怎么跑这边来了?”
周源一皱眉头,问道,“你认识我?”
“嘿?几天不见,就假装不认识我了?我张老四啊!还是我带着你去的赌坊来着!”
周源脸色一变,这种拉人下水的家伙最是可恶,当下拍掉对方的手,冷冷的后退半步,“你找我有事?”
“这不是关心你么!”张老四笑呵呵的说着,一点也不见外。
这个时候,水边几个衙役小跑过来,恭恭敬敬走到了周源身前。
“大人,还有一些人还在水上找那些落水的村民,就是天黑了不太好走,我们该怎么办?”
张老四脸色一变,“大……大人?”
他狐疑的看着周源,蹑手蹑脚的后退了两步。
周源尚未注意到他,对着衙役开口道,“让人准备火把和绳索,船只绑在一起,这样谁出问题了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在那边的小坡上也点一个火堆,记住,不要熄了!”
火把能让绝望落水的人在黑夜中生出最后的希望,要是有会游泳的,那么小坡上的火堆,就是他们的灯塔!
周源已经考虑到了很多东西,但还是觉得不够,摇头叹息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眼尖,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张老四,当下大声的呵斥起来,“你是干什么的?”
周源刚要开口,张老四一屁股坐在地上,转过身就想要逃走,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而愈发可疑!
“追!”
周源目光一凝,迈步跑了过去,三两步追上前来,一脚将张老四踹翻。
两个衙役当下将张老四摁住手脚,大声问道,“说!你是什么人?跑什么跑?”
“我……”张老四惶恐之至,惊恐的看着周源,“我什么也没有做!”
多年刑警的经验让周源立即做出了处置,他往前一步逼视张老四,“说!你现在交代还为时不晚!要是等我们调查清楚了……”
周源的话留下半截,目的便是让张老四自己吓唬自己。
让周源惊愕的是,张老四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也是收钱办事,不关我的事情啊!”
周源心中有很多的疑惑,调派衙役负责晚上的救援,他则带着张老四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源阴沉沉问道。
张老四面若死灰,“我真不知道啊,我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没事就喜欢去城里玩两把,但是那天有个男人找到我,跟我说,只要把你骗去赌坊,他就给我二两银子。
”
“那个男人是谁?”周源面色凝重下来,本以为魂穿在了一个赌鬼身上,谁知道这其中居然还有猫腻!
“我也不认识……”张老四的语气顿时弱了,一见周源看过来,他立马喊了起来,“不过下次我见到他,一定能把他认出来!”
周源沉吟片刻,道,“你以后跟着我,只要你敢偷偷摸摸跑开,我第一时间就把通缉令挂上去,听明白了吗?”
张老四连连点头,哭丧着一张脸看着周源,“管吃饭睡觉不?”
周源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这些赌徒,即便是到了最恶劣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担心这些东西。
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势必要弄清楚自己的过去。
周源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跟我说说,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听实话!”
“什么样的人?”张老四看了周源一眼,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声道,“小偷小摸可以,干别的就没有胆子了,然后就是喜欢赌,没钱就看着人家赌,就这么回事呗!”
周源一愣,“什么叫做干别的就没有胆子了?”
“你忘了?你说你这个人怕血,在家里,连鸡都不敢杀,还说你新婚当天,你媳妇下面全是血,你看见她就躲着走,到现在还没有圆过房……”
周源困惑了,他想要知道自己更多以前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个魁梧的知县,宣判的是杀人逃窜!
杀人是大罪!
但是在这个小瘪三嘴里,周源是一个恐血的男人!
一个懦弱成这样的男人,却得了一条杀人的罪名?
他本能的觉得里面有些猫腻!
但是当下的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水患才是最要紧的。
眼见得张老四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周源带着他走回了人群中。
此时,人群烧了好几个的火堆。
周源带着衙役吩咐了下去,一半用来烧水,不允许任何人喝生水,剩下的火堆被妇人们用去熬野菜去了。
野菜熬好了,送到周源面前的时候,大伙才发现,火堆边的周源,抱着双腿,已经睡着了……
翌日阳光照射下来,主簿带着一辆辆牛车也赶到了村子。
周源正带着人登记人数和名字,主簿手里拿着一个折子,拉着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开口道:
“这次你立下大功了,县衙里你的那份卷宗已经被我烧掉了,发大水,冲走一两个卷宗,很正常的事。
”
周源心中的石头落地,从此以后,他也不用因为案底而惴惴不安了。
看了一眼主簿手里的折子,他不动声色的低下头,“折子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不要写我的名字就是了。
”
他现在身份太过复杂,若是太过张扬,反而不好。
主簿眼睛一亮,“小兄弟,你这么说,我肯定不会亏待你就是了,按照惯例,功过相抵,我一个主簿,本身也轮不到我担责任,主要还是功劳的,一般都会直接提拔成知县,到时候,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师爷!”
水患的后续进入了正轨。
周源他们索性就住在了灾区,用泥巴和茅草搭成了一个小棚子,这个就是临时的县衙了。
一般情况下,周源坐镇这里调度人员和物资。
张老四就老老实实给周源端茶倒水,活脱脱一个仆人的模样。
周源的媳妇秦岚也是赶了过来,在一边伺候着。
秦岚是个温吞的性子,就是很明显的古代的妇人,像根藤蔓一样,依着丈夫过日子。
之前周源被判了死刑,她还以为天塌了。
不过现在周源亮摇身一变,反而做了师爷,吆五喝六的,极为可靠,和之前那种赌鬼倒是变得截然不同。
这下子,秦岚倒是喜出望外,就连面对着洪灾,脸上也是不时露出笑容来。
周源闲暇之时,倒也是和秦岚不断接触,顺便询问了一下自己之前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的案子,明显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秦岚倒是也可劲的摇头,虽然之前周源整天就是混日子,但是明显不像是会惹事的。
这下,周源心中倒是更疑惑了。
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时候,主簿快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开口道,“我知道你两小别胜新婚,不过这大白天的,周源,正事要紧。
”
周源一愣,被主簿拉到了一旁。
“我那知县是整下来了,不过上面又决定派个人下来,说是巡视,到时候对付天子使者,你可要多帮帮我啊。
”
“上面派人?”周源没有想到主簿的官职,反倒担心起自己的身份来,开口道,“那我的身份会不会……”
周源张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个魁梧知县的做法,放心吧!你那个案子是铁证,那个老知县听了,非常的生气,本来是打算往上报直接处死你的,一来一回太花时间了,想着把你弄去祭祀河神,就没有上报了,案宗都让我烧了……”
根本就不像是什么义愤填膺之类的。
更像是……着急……
杀人灭口啊!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来。
周源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到一个穿着钗裙的女子正在被一群人拉扯要往河边走,头发散落开来,看上去极为狼狈。
“住手!”周源眉头一皱,走了过去。
主簿也是跟个跟屁虫一样跟了过去。
抓住女子的是几位庄户,此时面容都是有些悲戚,不过看到是周源出口,他们也都给了个面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们这是做什么?”周源看到那女子半身已经是泥污,俏丽的面容上,满是楚楚可怜的神色。
“回大人!”一个中年妇女率先开口。
“大人有所不知,这女子是俺们庄子上的徐地主家的女儿,唤作徐蓉,那天杀的徐地主,冒着大水,还让俺家男人去抢救粮食,搞的俺家男人直接被水给冲走了!”
“俺也是!”
“俺哥哥也是被洪水冲走了!”
……
那中年大妈说到愤怒之时,又是要挥起来巴掌,打在徐蓉的脸上。
周源下意识地把巴掌给拦住,抬头问道:“大伙先冷静一下,那个徐地主现在在哪里?”
“也被水给冲走了!”
有人叫道。
“大人,俺们现在就要把她给拿去投河祭奠!您别拦着了!”中年妇女又是趁热打铁道,一时间,群情激愤。
周源这下子倒是愣住了。
这件事倒是不好处理。
虽然按照他的想法来看,徐地主犯下的祸事,他一个人承担便是,祸不及家人啊。
但是现在还是明朝。
一个犯了事,要诛九族的时代。
就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徐蓉现在的下场是符合常情的。
“大人救我啊……”见到周源陷入了犹豫之中,徐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周围人的束缚,然后紧紧抱住了周源的大腿。
周源都能感受到这姑娘疯狂的心跳,看来是被吓坏了。
“这……”周源知道,自己若是强行开口,说不定也能给女子给救下来,但是会极大破坏自己的威信,并且这个徐蓉真的是无辜的吗?
“你个骚狐狸!还敢勾引大人,给我打她!”中年妇女见到徐蓉逃了出去,顿时是勃然大怒,抬起脚就要踩在徐蓉的身上。
徐蓉见到一双大脚踩了过来,心中已然是悲戚万分,紧紧闭上了双眼。
周源叹息一声,还是把徐蓉拉了起来,躲过了这一击。
“我说……”周源正在组织着措辞。
旁边的主簿却是重重咳嗽了一声:“就算这个叫徐蓉的女子真的有罪,也不是你们该乱插手的!”
“大人!”中年妇女又想争执,却是被对方直接用眼神逼退。
“大明律法有言,动私刑者,杖五十!”主簿中气十足道。
闻言,周围的人脸上都是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主簿说的话,基本上就代表官府说的话!
现在的老百姓,自然是不敢跟官府作对的。
“但是徐地主有罪!他被大水给冲走了,他的女儿就应该把这个罪给扛起来!”主簿话风一转,又是换了一副脸孔。
周源疑惑地看向了主簿,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现在贬入贱籍,为奴为婢,师爷,你看这个处理怎么样?”主簿看向了周源,又是给他挤了挤眼睛。
周源反应也是极快:“我也觉得这样好。
”
周围人一片迟疑,那中年妇女的眼圈也是红了起来。
这个结果,自然不是他们想要的。
“你们家里遭了灾,官府会给大家补偿的,钱就从这个女子卖身的钱里面出,帮助大家伙度过这个难关!好不好?”
这一下,周围的人们脸色才缓和起来。
只有徐蓉被周源拉着,此时悲从心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人群逐渐散去。
周源摇了摇头,就要把徐蓉交给主簿处理。
没想到,对方却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兄弟,为兄知道你的想法,这女子姿色也不错,身世也清白,留在身边,当个使唤丫头,或者做个小妾,都是极好的。
”主簿拍着周源的肩膀,一副猥琐的模样。
“刚才不是说……”周源愣住了,他还真没这个念头。
“就这么定了!那些庄户的补偿我负责。
”
主簿大手一挥,就把这件事做了定性!
周源刚想再说话。
身边,却是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老爷……
看向徐蓉,周源一时头疼不已,自己还有一大堆的麻烦没有解决,哪有心思招呼这个丫头。
他皱着眉头开口道,“我找个人带你去我的房间歇着,好好休息休息吧。
”
“老爷,奴家……”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变故,徐蓉也看透了人情冷暖,周源的举手之劳,便让她哭得不能自己。
这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啊!
周源叹息一声,将徐蓉扶起,“先凑合凑合,等风波平静了,我再送你出去。
”
“老爷不喜欢奴家吗?”徐蓉面露惶恐之色,想到今后被周源赶走,自己孤苦伶仃一个女儿家,她就悲从中来。
“别!”周源顿时连连摆手,“你要是愿意留下也行,我给你开银子就是了。
”
周源苦恼的抓着脑袋,他自己师爷的位置还没有坐稳呢,这就想着给别人开工资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徐蓉微微抬起头来打量,眼前这大人,生得浓眉大眼,身材又高大魁梧,两抹红霞顿时飞上了她的面庞,她低着头嗫嚅道,“只要大人不赶我,我愿意伺候大人一辈子。
”
“什么?”周源大声的问了起来。
徐蓉心里小鹿乱撞,“我说,只要大人……”
话还没说完,徐蓉便听到了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了去,周源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刚才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对她说的。
她目光流露出一丝失望来,而此时的周源已经走到了水边。
三五个孩子正在地上打滚。
“这是怎么回事?”周源皱着眉头表达着不满。
现在为了治水防疫,整个的虞城都是一片混乱,这些小毛孩子居然还有心思耍泼?
“大人,他们要喝生水,我劝也劝不住,您看?”一个衙役赶紧上前解释。
周源破口大骂,“这些都是谁家的孩子?自个领回去!”
他说完,有些恼怒的环顾着周围的百姓,“我再说一遍,在这里,不允许喝生水!”
话音一落,下面顿时炸开了锅。
“大人,我们往日也是这般喝水,也没见谁生了疫病啊?”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外面的柴禾全是湿的,根本就点不燃,好不容易点燃了,总要先做饭吧,哪来多余的火烧水啊!”
“大人,您看看,喝生水这个事情能不能算了,咱们要是喝出毛病来,保管不怨大人。
”
周源心中恼怒,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他要发火,主簿慢慢走了过来。
“谁说的要喝生水啊?”
主簿昂首挺胸,迈着八字步摆足了架子,“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想要喝生水,就给我滚出去!本主簿和师爷的话都不听,休想要虞城的一粒粮食!”
人群顿时偃旗息鼓,却还是有两个人哼哼着,卷起铺盖就走了出去。
周源还在愣神,主簿把他拖到了一边,“你呀,不要老想着三令五申,没用的,有的时候就得吓唬吓唬这些刁民,不然他们不会听话,你看看,这不就有效果了吗?”
主簿伸手一指,周源顺着看过去,那三两个孩子已经被各自的家长带走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走在了前边,问道,“你找我来干嘛?”
“好事啊!”主簿笑得合不拢嘴,“我差人打听过了,你是不知道,这一次水灾太大了,这黄河上下都受了灾,就我们虞城,这灾情还算是最小的。
”
说着,主簿伸手戳了戳自己和周源的胸脯,“你我的项上人头都保住啦!”
“这不是早就保住了么?”周源哼哼一声,心中暗想,其他地方也遭了灾,得早些想办法将手里的防疫册子交上去才是。
他拉着主簿就来到了自己的屋子,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放在了主簿的手里。
“这是账册?”主簿先是一愣,随后才发现,账册的背后写着字。
他一个个看了起来,顿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上面条条框框,正是周源正在做的事情。
“你是想要我把这东西交上去?”主簿瞪大双眼,“这要是真的有用,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我不要功劳。
”周源摆摆手,“你知道我要什么就行了。
”
主簿笑得两只小眼睛眯了起来,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我回去就差人把银子送到你家去,这册子就……”
“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好了!”
周源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赶走了主簿,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门开了,徐蓉吃力的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进来。
“老爷,烫脚。
”
徐蓉蹲在地上,上前就要给周源脱鞋袜。
周源吓得一哆嗦,这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这还是头一遭。
没等周源反应过来,他的两只脚已经让徐蓉捉住了,摁在了水盆子里,说不出的舒服。
周源半推半就,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其实你不用如此。
”
“我总得做些什么,不然哪里像一个丫鬟啊。
”徐蓉抬起红扑扑的小脸。
周源心里叹息了一声,多么好的孩子啊!
他刚要闭上眼睛享受一会儿,那张老四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人,目光在徐蓉身上一扫,这才谄媚的看向周源。
“大人!小的有要是要禀报!”
周源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身边没有张老四这个狗腿子,自己还有些不习惯了。
“说吧,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周源颇有些不耐烦。
这张老四鬼鬼祟祟的跑了过来,“大人,你就不想知道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刚刚?不就是几个小屁孩子耍泼要喝水么?
周源微微皱起了眉头,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张老四呵呵笑道,“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差点被打死的那个老头呢?”
张老四这么一说,周源顿时回想起来。
整个治水自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就在前两天,一个老头等不及烧水,就要去井里舀水喝,被巡逻的捕快发现了,摁在地上打了几棍子,那老头信誓旦旦的喊着要他们等着。
难不成今日的事情和他有关?
周源顿时提起了精神。
“大人果然聪慧,小人不过说了个苗头,大人就什么都猜到了。
”张老四笑得合不拢嘴。
周源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这马屁拍得也是特不要脸了。
“有话直说!”
“大人有所不知,那老头是本地有名的宿老,他气不过,找了一帮人,公然要违抗大人的命令,这还只是一个开头,这会儿,他正带着人到处在说大人的闲话,煽动百姓离开呢。
”
“他都说了些什么!”周源声音大了几分。
张老四谄媚的走上前来,“他们说大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说大人就是想要靠这些东西树立威望,就是苦了他们那帮百姓,他们还说要出去投奔别的亲戚呢!”
周源勃然大怒,一下子站了起来,双脚踏在水里,溅了徐蓉一身。
周源这才发现自己反应太大了,但是他还说是忍不住的生气,拿着帕子替徐蓉擦了擦,他穿着鞋子就溜达了出去。
张老四屁颠颠跟在周源身后,两人鬼鬼祟祟的摸到了人群里面。
这会儿的汉子大都在修屋子,妇人也在做饭,一些老人和孩子围在这里说着话。
坐在最中间的一个老头,鼻青眼肿,正是那日挨打的老头。
他拄着拐杖,气咻咻的道,“那新来的狗屁师爷,看他年纪,只怕还没有我们孙子大,还管起我们的事情来,不让喝生水?我呸?老子喝了几十年的生水,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些老头连连点头,他们也觉得特意烧水,过于麻烦了,农家的人,哪有这么多的讲究啊。
这老头见状,更加得意起来,“照我说,咱们就直接搬出去,去他那狗屁师爷的,没有咱们,他给谁当师爷啊,大伙说是不是啊!”
周源气到不行,推开人群就走了进去,“你放屁!”
他站在老头面前,“你自己去江面上看看,上面泡了多少的尸体,猪牛羊几乎死绝了,那些泡着尸体的水漫到井里,井里的水自然就喝不得,有问题吗?”
“哟!原来大人也在啊!”这老头仗着自己一把年纪有些威望,顿时阴阳怪气起来,“敢问大人喝不喝肉汤呢?”
周源皱着眉头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这老头嘿嘿笑了起来,“这肉汤不就和这水一样么?那些猪牛羊都死了,泡在水里,不就和汤一样么?我们喝水不就是喝了肉汤么?”
“诶,你他娘!”周源都忍不住爆粗口了,这老头不知好歹,居然用这样的歪理来糊弄自己。
老头嘿嘿的笑着,“大人啊,照我看啊,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全都可以废掉,朝廷给些粮食,我们自己来赈灾,比什么都强!”
周源气到不行,当下挥手道,“张老四,你去给我找衙役来,这些人发了粮食,给我滚出去,他们不守规矩,老子还不愿意奉陪了呢!”
他也没有真的气疯,还记得让人给这些人一些口粮。
老头见自己目的达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当下便招呼着大伙离开。
一开始真没有多少人要走,直到这老头拿着分下来的粮食,从一个口袋倒到另一个口袋,顿时给其他人看得心里痒痒。
大伙都是遭了水患的人,粮食什么的全都被冲走了,每天吃着上头分下来的食物,心里慌啊!
只要离开就能拿到一些粮食,何乐而不为呢?
顿时一大群人都嚷嚷着要走。
周源也发现自己做错了,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人拿了粮食,就在旁边的山头盖起了房子,自己治理水灾。
得知消息的主簿急匆匆赶来,看着自责的周源,顿时大咧咧笑了起来。
“周大人啊!没事的!”
“那么多人啊!”周源有些无法原谅自己了,怎么就这么容易受激呢?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转变思维,还把这里当成二十一世纪,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懂水里有细菌,是不能喝生水的。
主簿笑呵呵的,“大人啊,我们之前救灾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给点粮食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大人也算是尽力了,反正是他们自己要走的,到时候真出了事情,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
“那可是那么多条人命啊!”周源拍着自己的大腿,他已经上火了。
主簿嘿嘿笑着,“老弟还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师爷啊,你想想,若是那边真的发生了疫情,这正不是说明老弟你治理有功么?区区几条人命,换取天下所有人一道治疫的方子,这可是好事!”
这话听在周源耳里,却凉在了周源的心里。
他把那些条条框框写给了主簿,这功劳主簿是拿定了,可是没有事实说话,上面也不会重视起来。
说白了,要是这两片不同的灾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主簿来说,这就是莫大的功劳!
所以他才会乐见其成!
但那些都是人命啊!
周源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叹息一声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虞城的汛期并不是一日两日,有时是半月甚至一个月!
自从那日周源见到了主簿的凉薄姿态之后,他便有些沉默寡言起来,或许更多的,他是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隔阂。
但是他的心思还是放在疫情上的。
这些日子,上流飘下来的尸体越来越多了。
除了鸡鸭猪牛羊之类的家禽,就连一些蛇鼠之类的也变得常见起来,应是上游水患愈发的严重了,这才导致了这么多尸体的产生。
倒是人的尸体不常见,水面上还有自发的捞尸人,应是被他们给带走了。
但即便如此,看着这些畜生的尸体飘在河面上,周源就担心不已,尤其是看见隔壁山头的那些人,是不是舀了河里的水,美滋滋的对着这边喝着,周源就更加揪心了。
要知道,在山头的一边,洪水的边缘,已经有不少的尸体停在了哪里,堆积在一起,即便是周源这边都能嗅到臭味!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啊!”周源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他看不下去了,转过身子,看见自己这边的人群,看向对面山头,露出一副羡慕的眼神,他就更加觉得揪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又走了不少人过去!
这些人过去,不是为了喝生水,而是不喜欢受到束缚。
要知道在周源这边,除了喝生水,还有早晚两次的洗澡,食物也是按人头发放,一些饭量大的吃不饱,一些老人家又吃不完,这些不满积压在心里,他们愈发的对周源不满起来。
终于,在几日之后的一个大早,几乎所有人都站了出来。
“大人,我们想要搬过去。
”
他们来到周源喝主簿面前,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源知道自己搞砸了事情,已经无力阻拦了,也只能无奈的挥挥手,任由大伙离开。
主簿一向以来也是乐见其成,这会儿挥挥手,也没有丝毫的阻拦。
就在大伙排着队领粮食的时候,一个半大的小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死人了!”
“怎么回事?”周源急忙过去,一把抓住了小子的肩膀。
后者指了指对面的山头,一脸的震惊,“对面那边开始死人了!”
周源顾不得其他,跟着这小子走了过去。
只见,在对面山头的半山腰,几个人正在抬着东西往水里丢。
他们嫌麻烦,连水都不愿烧,哪来的心思烧尸体啊,那些尸体就被他们给丢进了水里!
尸体在水面沉沉浮浮,这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两三具的尸体,全都是那日跑到对面山头的人,就在之前,他们还乐滋滋的坐在对面炫耀似的喝着生水呢!
这主簿看起来严肃异常,但是嘴角老是抑制不住的往上扬,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青云路了!
那些还在分粮食的百姓一个个愣住了,排队的人下意识的就退了出来,至于领到的,二话不说又把粮食还了回去。
“看什么看!他们是饿死的!”
那个宿老站在半山腰,冲着这边直跺脚。
然而大伙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每个人离开的时候,可是发了一个月的粮食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饿死了?
周源看着那些尸体,恍惚了半天,猛然间回过了神,一把抓住了主簿。
“赶紧去叫人来,麻烦大了!”
“麻烦?”
“那边绝对是生疫了!”周源信誓旦旦的说着,“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他们冲过来,把疫病带到咱们这边,到时候,只怕是……”
周源话没说完,主簿已经反应了过来,急匆匆跑出去,组织人手护卫这临时的村子。
或许是因为受对面山头的影响,渐渐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默默的执行着周源的每一道命令。
衙役们带着快手拦在了前面,甚至于,连弓箭都给带过来了,就像是防贼的一样。
越来越多的百姓有事没事就走到了山头翘望对面,这天开始扔尸体,就好像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又丢下了两具尸体。
第三天,是三具尸体,甚至于那个宿老,都没有隔空喊话了。
……
第七天,宿老的尸体也被丢了下去,那边的村子开始变得规整起来,看样子,他们开始照搬周源的命令了。
然而,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恍若东施效颦,在一个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到底是没有多大的作用。
第十天,洪水已经开始退却了,对面山头的人有人连夜想要跑过来,被衙役用弓箭射死在地上。
第十一天,一群人哭哭啼啼来到了那些捕快和快手的前面,跪在了地上。
“大人啊!我们知道错了!”
他们一个个嚎啕大哭,但是那些捕快却紧张起来。
“不要过来!谁要是敢越过那条线一步,我们就放箭了!”
捕头大声的喊着,手却紧紧的捏着手里的刀柄,看得出来,他也很紧张,要知道,那可是疫病啊,死一个就有可能死一片啊!
那群痛哭的百姓嚎叫得越发用力了。
他们开始喊起自己认识的人。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就是那些捕快,他们也全都认识。
一个老头对着那个捕头开口道,“二狗!我是你三爷爷啊!你就放我进去吧!这一次我保证不走了!”
“别过来!”
捕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你就是我亲爹也不行!大人有令,越界者死!”
“你要是敢下令杀我,我倒是看你死了以后,怎么和你爷爷交代!”
这老头大声喊着,说完,他抬起脚就走出白线一步。
捕头气到不行,却不敢下令,底下的将士,这会儿正茫然的看着他呢。
那老头见捕头当真不敢下令,顿时喜出望外的往前跑了起来。
眼见得对方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捕头再也受不了了,“三爷爷,对不住你老人家了!”
捕头说完,含泪指向了前方。
“射!”
他下达了命令,他手下的捕快和快手,闭着眼睛松了手指。
短短的一个瞬间,那个正在疾走的老头,整个身体的正面全都插上了箭矢,就好像刺猬一样!
这些人,都是他们的亲人啊!
但是,大伙别无选择!
“大伙!我们冲过去!”
那些人也愤怒了起来,被自己的亲人好友射死,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
他们一窝蜂的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捕头大声的喊了起来,“开弓!”
随着捕头大喊,所有人重新拉开了长弓。
那些正在奔跑的人群顿时愣住了,一个个的都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的退到了白线的后面。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来刚刚冲得急,一个抱着娃娃的妇人不小心把娃娃掉在了中间。
襁褓中的娃娃正在大声的啼哭着,嗷嗷的叫声,让剑拔弩张的众人全都沉默了。
“去把师爷叫过来。
”
捕快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叫过了一个手下,吩咐他去找周源过来……
等到周源赶到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大伙全都站在两边,默然的看着周源。
对面山头的那些人,突然一下,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大人,我们是咎由自取,还希望你能给这些娃娃们一条活路。
”
“求大人给娃娃们一条活路!”
那些人跪在地上,开始重重的磕头,中间不过隔着二十来米,磕头的声音清晰可闻!
周源咬紧了牙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两边几千号人,眼睛全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周源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孩子,心思乱成了一团麻。
良知告诉他,不能放弃那个孩子,但是理智同样告诉他,接纳了这些孩子,就是对身后这群人的不负责任,毕竟,这里没有后世那么先进的医疗水平。
该怎么办?
周源想起了当初执行任务,抽生死签的时候。
最危险的活,就是用生死签来确定执行人的,抽到生的,留下,抽到死的,去执行任务。
他一咬牙,开口道,“大家都安静一下,我有个主意!”
经历了这次的事情,所有人对周源的信服又上了一个档次,随着他的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周源开口道,“我们可以在两片灾区中间建造一个缓冲的地带,专门治疗疫情!”
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一愣,一个个嚎哭起来,他们的脑袋重重的扣在地上。
“大人英明啊!”
周源的神色却严肃起来,“进入这片缓冲地带,就有可能会染上瘟疫,但是要照顾病人,又不能没人,所以,我们抽签吧,抽到的就过去,没抽到的就留下来。”
这已经是周源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群人对视了一眼。
“大人,还抽什么签啊,那边的也是乡里乡亲的,这样,我过去!”一个汉子二话不说就举起了自己的手。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更多人站了出来。
“我会医术,我能帮上忙!”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大人,我有力气,粗活让我来!”
周源愣住了,要知道,过去的话,极有可能会感染瘟疫,那可是要死人的啊!
一时之间,周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深深的为眼前的这群人感动着。
周源抬起手,大伙再度安静了下来。
“这样,我们这片房子让出来给他们,挑人的事情慢点再说,我先想个法子弄个章程出来,总不能乱治不是?”
他说着,便有人快跑两步给他送来了笔墨。
周源咬着下巴思忖着,开始书写起来。
规则都差不多,都是一些卫生条例,但是难就难在消毒的酒精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他叫过那个会点医术,开始说起自己的要求来,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整个的规则也弄出来大半。
等到周源抬头的时候,房子已经全都搬出来了,原本就住在这附近的人全都走到了另外一面,只留下了一些老人。
周源皱起了眉头,正当他疑惑的时候,那个高大的汉子走了过来。
“大人,这是他们自己要求的,他们说自己虽然体力比不上,但是活了一把年纪,也不吃亏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周源只觉得自己鼻子发酸。
他以前听说过动物世界存在一种法则,当族群经历大的变故,那些年迈的成员会给年轻的让出活下去的机会,眼前这一幕何其的相似啊!
周源红着眼眶吼了起来,“听我的,一个都不会死!”
“大人,我们相信你!”
这些老人齐齐吼着,望向了前面的那道白线。
周源却开始吩咐起来。
“所有人,准备防护服!”
一件件衣服被送了出来,被撕扯成一块一块的袍子,那些妇人拿着针线就忙碌起来。
而另一头,那群迁移出去的村民,看着眼前的场景,一种浓浓的愧疚情绪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随着众人合力,慢慢的,整个的临时村落变得规整起来。
周源手里拿着条例,正要指挥的时候,那个汉子抓住了周源的手,“大人,你走吧,让我来就好了。”
周源顿时皱起了眉头,“胡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是我写的,自然也要我来施行!”
“大人!”
眼见周源要留下来,一群人朝着他喊着。
他回过头,站在外围的那群人,一个个殷切的看着他。
“大人,你出来吧,你若是染上了疫病,我们就都成了罪人!”
“赶紧出去吧大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就是,大人你尽管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会严格的执行上面的条例。”
周源面无表情,“放屁!无关人员离开,关门了!”
周源执意不走,村民泪水都打湿了眼眶。
随着周源走过去,将那道意味着防线的木门缓缓关上,他们还是没有退开,往日里畏之如虎的疫病,此时在他们看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另外一边,防线打开,顿时涌入了大量的人群,而站在人群中间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顿时如同被洪流淹没了一般。
治疫正式开始了!
偌大的村庄里,顿时变得压抑起来,所有人都拿着领着的牌子,住在了特定的房间。
而房间被间隔成了三片区域,观察区,重症区,以及恢复区。
周源不断的在三个区域奔走着,严格的监视着每一个流程。
而另一头,徐蓉都快要急疯了……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老爷,对对对,就是师爷!”
她顾不上周源的吩咐,在外面焦急的奔走着。
那些原本恨她入骨的村民,见到她这个模样,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在那边,他取了个名字叫做什么隔离区来着。”
“跟着大人,也算是你的福气了!”
“你好好服侍大人,也算是给你爹赎罪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徐蓉说蒙了,她只听到一个隔离区的名字,隔离区在哪呢?
正在她想要仔细打听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
“张老四!带我去找老爷!”
人群中,徐蓉很快就发现了张老四。
后者原本还嘻嘻哈哈的和旁人说着话,毕竟,周源要是死了,他也就自由了。
听到这个声音,他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你疯了吧!去隔离区?那边全是得了瘟疫的人,谁去谁死!”
听到这句话,徐蓉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一阵声响,周围的景色和声音,她全都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