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时节,正值水稻灌浆期。
位于北元国南边的广阳府一带,本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香,却迎来几十年不遇的干旱,已经将近一个半月未曾下过雨,广阳府万顷的良田,眼看就要颗粒无收。
红叶村就在广阳府北边,地势比广阳府高,这边的旱情就更为严重。
村里年轻人每天早上成群结队到山上找水源,据说山里有埋藏在地底的地下水,只要能找到泉眼,兴许就能保住这万亩水稻。
村里的妇人们忙着挖野菜充饥,一日两餐,早上野菜汤,晚上野菜汤。
大人们忙着生计,村里的小娃们饿的皮包骨,小脸腊黄。
江小七踩着一双破草鞋,顶着一头枯黄的头发,正费力的想要爬上村里唯一一棵还有果实的梨树。
“江小七,你又偷我家梨,你等着,我去告诉你爹!”
王二牛从自家院里冲出来,手里还拖着一把笤帚,可惜够不上,不然他非把这小贼打下来不可。
江小七坐在一根树杈上,指着底下的小少年,“王二牛,你去告啊,我爹最疼我了,他才不会打我。”
忽然又有一个小少年从隔壁院子冲出来,“江小七,江小七,你把我家大黄弄哪去了?”
“周大宝,你家大黄被我宰了烤了,谁让它老冲我嚷嚷,活该被宰,宰了它吃狗肉!”
小姑娘虽然穿的破烂,但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小嘴一撅一翘,可爱极了。
大黄是条狗,红叶村数一数二的好狗,可就是跟江小七不对付,只要见着她,非得撵她。
她都郁闷死了,不就偷过它的狗崽子吗,有必要这么记仇。
周大宝一听大黄没了,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江小七,你个混蛋,赔我的狗,你赔我的狗!”
江小七抱着树身,利落的从树上爬下来,故意对着他,咬了一口梨,“没了……赔不了哦!”
“哇!”周大宝哭的更大声了,俩腿一蹬一蹬,搓的到处都是灰。
王二牛瞄瞄这个瞅瞅那个,趁她不备,伸手一把夺走了梨子,使劲推她一把,“叫你偷吃!”
王家的这棵老梨树,就在院墙边上,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果树,因为根扎的深,今年依然结了梨子。只是这梨子又小又酸,能把人牙齿酸掉。
其实全村只有江小七敢吃。但王二牛护的很,就算自己不吃,也不让江小七摘半个。
“王二牛,你找死!”江小七气坏了,嗷呜一声扑了上去,俩娃打起来。
掐脖子,扯头发,伸腿绊,拿牙咬,江小七握着拳头,一下一下。
周大宝瞧见,用袖子抹掉鼻涕,嗷嗷叫着也冲上去,不管谁打谁,反正逮到谁就打谁。
有好事小娃跑去位于村子北边的江家报信,边跑边喊:“江婶子!江婶子!你家小七又又又跟人打架了。”
红叶村位于小黄山脚下,江家就在村子北边的山脚下,站在院子里便能看见村口的两棵参天古树。
柳慧娘年过三十,生过俩孩子,身材依然玲珑有致。
听见外面的叫嚷声,赶忙在围裙上擦了手,脚步匆忙走到院外,“竹生,我家小七咋了?”
“江婶子,你家小七跟二牛他们打架,打的可凶了,你快去瞧瞧吧!”竹生比那几个都小,打架插不上手,但告状有一套。
“哎呀,这孩子,怎么又跟人打架了。”柳慧娘反身带上院门,拉上竹生,焦急的往村里赶。
等她赶到的时候,三个小娃娃已经被人拉开。
小七辫子松了,头发乱的像鸡窝,脸还被抓了一道红印。
一只小手被人拽着,仍奶凶奶凶的瞪着对面俩男娃,“哥,你别拉我,看我把他俩门牙打掉。”
“小七,别胡闹。”拽着她的人是江小伍,比她大四岁的亲哥哥,刚从田里回来。
“是他们自己找打,又不是我挑事,这能怪我吗?”哪次打架也不怪她嘛!
“小七!”柳慧娘焦急的唤道。
“……娘!”江小七委屈巴巴的甩开哥哥,一头扎到母亲怀里,撒娇着告状,
“娘,他们俩个打我一个,你看,我辫子都被扯坏了,还扯掉我好多头发呢!”
“是吗,快给娘瞧瞧。”柳慧娘扒开她的头顶看,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就有一块红了,但还是心疼的不行。
“俩男娃打架怎么还扯人头发呢,以后不许再跟他们打架了,听见没?”
江小伍是个实诚的人,“娘,她一对二还没落下风,你就听她装可怜。”
江小七躲在母亲怀里,偷偷对她哥做鬼脸。哥哥最讨厌。
周大宝又忍不住哭,“江婶子,你家小七把我家大黄宰了,我的大黄没了!”
“你胡扯,我才没有。”
“你自己说的,你就是吃了。”
“我说的你就信?笨蛋,你家大黄不是在那儿吗?”
“在哪?”周大宝顶着一张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脸,一转头,就瞅见一条大黄狗正趴在路边看热闹。
见他转头,还对他摇了摇尾巴。
江小七腻到母亲怀里,软糯糯的撒娇,“娘,你看他就是冤枉人,我好无辜呀!”
柳慧娘哪里不晓得女儿的小心思,捏了下她的鼻子,宠溺着道:“你呀,就是调皮捣蛋。”
王二牛不干了,他被打了一对乌眼青,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江婶子,你家江小七都快把我家梨子偷吃光了!”
柳慧娘把小七塞到身后,柔声跟他道歉,“这不能抵赖,二牛,真是对不住,回头婶子赔你鸡蛋好不好?”
江小七的小脑袋从娘亲身后探出来,阴森森瞪着王二牛。
王二牛接收到江小七的信号,有点怂,“不……不用了,你叫她以后别再偷吃就行。”说到一半,跑了。
蔫坏蔫坏的江小七,他害怕。
江小伍全都看在眼里,笑着捏了下妹妹的耳朵,“你还真是个小魔头!”
“哼!”江小七冲哥哥噘嘴冷哼。
柳慧娘心疼的摸了她脸上的伤,“快点回家,你这脸要赶紧洗洗,再弄点草药抹一抹,可别留了疤。”
柳慧娘牵着她的手往回走,江小伍扛着锄头跟着。竹生嘬着手指头,目送娘仨走远。快要拐上北边小路时,小七忽然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把竹生吓的转身就跑。
江家的房子是土坯制的三间正房,院墙东边连着一个厨房,西边盖着一个小鸡笼。
山里黄皮子豺狼多,鸡鸭都养不住。所以江家的院墙,每年春天都要修缮加固,这些都是江青山的活。
柳慧娘管着菜园子,管着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管着俩孩子。
江小七跑在前面,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把院门外啄食的小鸡都吓跑了。“娘,咱们晌午吃啥?有馒头吗?有鸡蛋羹吗?我想吃肉耶!”
江小伍道:“你想什么呢,水都要没有,还想着吃肉呢!”
柳慧娘进了院子找盆找水,把她从厨房拽出来洗脸。只舀了一点点水,能沾湿布巾就行。
江家没有水井,往年这个时节,门前的小溪,菜园地边上的水沟,到处都是水,今年也不知犯了龙王爷哪门子忌讳。
柳慧娘给她洗完了脸,手指飞快的翻动,重新扎了两个小辫。
江小伍进门放下锄头,便弯着腰在墙角的草丛里扒拉着找草药。
江家最容易受伤的人,不是他,也不是每天在林子里打转的江青山,而是才七岁的江小七。
自打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小七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多么安静怕生的一个小丫头,突然之间就成了喜欢爬树摸鱼,打架闹事,没一天安生。
江家人都宠着她。江青山常说,我家这小丫头都被宠坏喽,一定得管,可往往就数他宠的最狠。
就这,特意为了他闺女从山上挖了治外伤的草药,种在院子里,随取随用。
江小伍把扁竹兰揉碎,搓出汁水涂抹在她的小脸上,又想起一事,“娘,刚才村长见着我,拖我带话给爹,说是明儿一早去他家开会。”
柳慧娘埋怨道:“又要说什么,天天凑在一起尽说些没用的,也不能把水变出来。”
江小伍:“总得想办法解决嘛!我听说咱们东边的那个小黄村,他们那儿有一口水井没干,是很早以前朝廷派人挖的皇井,要是能让我们村的人也分一点水就好了。”
“小黄村离咱们这儿可有大十里地呢,难道要一趟趟拉水?”
“有总比没有好,不能让稻子毁了。”
柳慧娘唉声叹气。
江小伍想着心事,给妹妹揉脸时,下手失了轻重。江小七嘴一翘,“哎呀哥,轻点轻点,好疼呢!”
江小伍好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晌午时分,柳慧娘把饭菜摆到院子里。
炒了青菜,一碗咸菜,一碗鸡蛋羹,滴了一点麻油,主食是玉米面掺的一点白面,制成的杂粮饼子。
江小七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支着下巴,巴巴望着那碗鸡蛋羹。
“口水要流出来啦!”江小伍逗她,拿手戳了戳她软嫩的小脸,惹来妹妹的‘哼’
柳慧娘拿了小勺子递给她,“要是饿了就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江小七摇头,“不,我要等爹爹回来,爹爹咋还不回来呢!”
“你爹兴许在路上遇见熟人,耽搁了。”柳慧娘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惦记着。
过了会,外面终于传来江青山爽朗的声音。“小伍小七,快来看看爹猎到什么了?”
饭桌边的俩人立马站起来跑出去。
“爹!爹爹!你可回来了!”
“哇!爹,这是鹿吗?”
“是梅花鹿,你瞧这角多漂亮,上好的鹿茸哟!”
“爹爹猎到梅花鹿了,好厉害啊!”
柳慧娘站在院门口,看着迎面走来的三人,笑的恬静幸福,“这么大的梅花鹿,咋叫你逮到了?”
江青山把鹿交给儿子扛,自己弯腰把小闺女抱起来,抬眼看着妻子,眼神温柔,“我回来的时候,从凹子坡那边绕了点路,就撞见它了。”
“那可真是走了大运,赶快回家洗手吃饭,俩孩子非要等你都要饿坏了。”
“还是我小闺女贴心。”江青云拿胡子蹭她的脸,惹得江小七咯咯躲着笑。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柳慧娘把鸡蛋羹分给两个孩子。
江小伍又把自己碗里的,分给妹妹,江小七用勺子舀了,又要分给爹娘,惹来爹娘摆手拒绝。
一家人吃饭总是这样,推来推去,让来让去,温馨而又温暖。
江青山笑道:“这鹿茸可是好东西,去年冬天,广阳城的杨员外托我寻摸,说只要成色好,他出最高价收了,杨老爷的外孙君小少爷明年要考乡试,要给他补身子。才十二岁的年纪就已经是秀才老爷,可是不得了哦!”
“君家有封号,又是书香门弟,家族里不知出了多少能臣贤士,他们家出来的孩子能差得了吗?”柳慧娘自小读过几天书,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点诗书气。
江青山听不懂,只傻呵呵的笑:“就是不晓得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那样的公子哥儿。”
“你操那份闲心干嘛,快吃你的饭,咦,你这腿怎么了?”柳慧娘瞥见他裤子划破了一块。
“没事儿,追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刮到树枝上了。”
柳会娘放下碗,蹲下来卷起他的裤腿,“还说没事呢,这么长的口子,都不晓得疼吗?”
“真的没事,伤口都不流血了。”其实伤口真的不大,乡下人磕磕碰碰很正常,他是一点都不在意。
“爹爹,你受伤了吗?”江小七扔了碗,跑过来蹲着看。
看见拇指长的伤口时,心疼又有些惶恐。
江小伍又跑去薅扁竹兰的叶子,薅了一大把,都快薅秃了,“爹,快点抹药,别叫伤口化脓发炎了。”
江青山道:“哎哎!我自己来,你俩去吃饭,爹这是小伤,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柳慧娘心疼道:“你这腿伤了,明儿别去送鹿茸了,还是我去吧!”
江青山摇头,“你不好抛头露面,再说你也没去过杨家,不认得路,还是我去。”
“爹娘,我认得路,我去。”江小伍举手。
江青山还是摇头,“你胆子小,见了生人,嘴巴都张不开,还是我去,反正也没多远。”
“我陪哥哥一起去!”江小七也举起小手,“哥,我跟你一起去,我帮你说话。”
“那怎么行,你……”江青山想说,你这样皮的性子,去了还不得闯祸,但他没说,怕伤了小闺女的自尊心。
江小七抱着他的胳膊摇啊摇,“爹……我不会调皮,我会听哥哥的话,绝对绝对不捣蛋,我发誓!”
小人儿装模作样的举起三根手指,小脸板的很严肃。
柳慧娘按下那三根手指,笑的无奈,“去可以,但你要听哥哥的话,去了要知道叫人,送完了就赶紧回来,别乱跑,听见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江小七又坐回去扒饭,动作可快了。
背回来的鹿肉还得处理,内脏因为死的时间太长就不要了,鹿皮剥下来,也可以卖钱,鹿肉用盐腌了,回头可以风干了再拿去卖。
江小伍帮着江青山一起弄。
当日下午的时候,去山里找水源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有的人运气好,捡到一只兔子或者山鸡,回家打打牙祭,但更多的人是空手去,空手归。
天气闷热,在没水的情况下,洗澡是一种奢侈,只能简单的擦一下身,便上床睡觉。
江小七更是早早就困的睁不开眼。
她这副身材才七岁,整日东奔西跑,爬树上山,打架玩闹,能不累吗?
浑浑噩噩中,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在对她嘶吼,声音中带着极致的恨意。
“江欣儿!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怔在那儿,不明白她的双胞胎姐姐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她们是同卵的双胞胎啊!
江雪儿好像疯了一样,神色癫狂,“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又无辜的样子,既然是个残废,就好好当一个残废,这样不好吗?你以为这样就能骗得了所有人对你的偏爱吗?不,绝对不可能!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告诉所有人,你根本就是表里不一的骗子!”
“姐姐,我不是!”江欣儿看着这样的江雪儿,她害怕了。她推着轮椅往后退,可她不知道,在她的身后是没有护栏的河堤。
但是面对着她的江雪儿,看的清清楚楚。
她一步步走向江欣儿,神情诡魅,“江欣儿,你这种残缺的人,是瑕疵品,是不完美的东西,你就应该回去投胎。知道什么是投胎吗?人死了会进入冥界,有机会重新投胎,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我——送你一程。”
江雪儿伸出手使劲一推。
“救命!”
混乱之中,她的轮椅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天旋地转,冰冷的河水将她淹没。
……
“喔喔喔!”
一声鸡鸣打破黑夜,迎来黎明的曙光。江小七猛的从床上弹坐而起,一抹额头,全是汗。
刚才的梦境太真实,其实不算梦,那应该是她的记忆。
没错,她已不是原先的江家女儿江小七,她是从异世魂穿而来。
前世她天生的双腿残疾,无法正常行走。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与她不同的是,姐姐是个健康又漂亮的孩子。
从小,她只能看着姐姐蹦跳又欢快的背着书包去上学,而她总是自卑又安静的躲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所以她不懂,姐姐对她的恨,究竟从哪来的。
……
同一时刻,远在京城某个顶级青楼的厢房内,也传出一声惊叫。
“小姐醒了吗?”丫鬟举着蜡烛挑帘子进了内室询问,“小姐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江雪儿捂着胸口,感受到手掌下跳动的心脏。
她还是活着的!她不是死人。
江雪儿双手撑在床上,死死揪紧被子,“江欣儿,你居然还活着!”
“小姐,你说什么呢?”
“无事,你出去吧!”江雪儿又躺下了,有风从窗子吹进来,撩动粉色帷帐,有那么一瞬间,她神思恍惚,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梦境。
江——欣——儿!
如果不是你!不是你拉着我一起死,我不会落到现在这步境地。
想她前世也是高等学校走出来的大学生,居然落在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体里,每天要靠卖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耻辱!
江欣儿!你最好向上天祈求别被我找到,否则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第二天一早,江青山一瘸一拐的往田里去了,看着稻田里干的开裂,他又一路叹着气回来。
江小七知道家里的情况,也闷闷不乐,“爹,我陪你去村里开会吧!”
“好!”江青山拉着她的手,父女俩小声的说着话。
江青山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你今儿又去二牛家偷梨了?”
小七怪不好意思,“您怎么知道,是不是王二牛跟你告状了!”
江青山笑:“是二牛他娘跟我告状,闺女,你要是想吃梨,等明年爹托人买几棵梨树苗回来,种到院子里,过不了几年,等它长大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咱再不去别人家偷梨。”
“那得等多久啊!”
“不会很久。”
“……几年吧。”
村长何贵家,在村口最好的地界。
江家父女到的时候,已经挤了一院子的人。
何贵正往烟斗里填充烟草,“都来啦,坐吧坐吧!”
自家种的烟草,劲儿特大。江青山被这烟熏的受不了,拉着女儿往边上挪了挪,跟周长栓,王木匠挤在一处。
周大宝他娘挺喜欢小七的性子,跟她打趣道:“听说小七昨儿又打架了,一打二,大宝回家跟我告状,说你这小丫头凶的嘞……”
周长栓憨厚笑道:“小七以前也不这样,怎么生了场病性子就变了,照这样下去,我看哪家的男娃敢要她哦!”
王木匠不同意这话,“我家敢要,江青山,你把闺女给我家二牛做媳妇,我家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随便拿!”
江青山瞪他,“你家穷的叮当响,我能看上什么?再说了,二牛他娘对我家小七横挑鼻子竖挑眼,咋滴!我自己的闺女我养不活,非要送到你家遭罪?”
王木匠摇手,“不会不会,二牛他娘就是嘴坏,心眼可是好的很,要不然我当初咋看上她。”
“闭嘴吧!村长说话了。”江青山懒得理他。
就村里这些男娃,他一个都瞧不上,长的磕碜不说,一个个动不动就哭天抹泪,一点没个男娃样。
吴贵瞪了他们仨,用力敲了敲烟斗,“你们还有心情说笑呢?”
在场的人全都哑了,想想眼巴前的事,的确笑不出来。
吴贵又道:“我今儿忽然想起我九岁那年的大水灾,广阳府这一带全都被淹了,有些村子整个被水冲走,连人都没了,没被冲走的,咱这样的土房子被水一泡,也倒了,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口,还有这山上的树,全都没了。”
“到了秋收的时候,官差来收税,交不上来,就开始到处抓人,闹起来还杀了好多人,后来我爹娘没法子,就把我妹妹卖了,卖给人牙子,听说是带到江上做了船妓,没几年就死了,想起这些,我晚上就睡不着觉。现在啊,你们也要好好想想,家里有几个妹子,有几个闺女,够不够卖了交税,够不够一家子度过这灾年。”
众人低下头,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感同身受。在想着眼前这旱灾……
吴贵又抽了口烟,“哦,你们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把一家老小都卖了,卖到地主家,生生世世为奴,这样也能活命,我听说附近有几个庄子在贴告示,他们想买人,不过价钱低的很,跟贱卖没两样,人不如畜生值钱哟!”
江青山想起自家闺女,心疼得揪了起来,“村长,咱还得继续找水,只要过了灌浆期,让稻子顺利成熟,虽然产量少了,咱们至少能熬过去,我看还是得进山,山里有深洞,洞的深处肯定有水,只要咱们找到了,庄稼就有救了。”
有人反对,“江青山,你说的简单,咱们这么些人前前后后找了十几天,都快把整座山给翻过来了,可是有水吗?你要说再往深山里找,可小黄山太大,就算找到了,怎么引出来?”
“对啊!我们家已经吃了好几天野菜汤,我真是没力气爬山。”
“我也是,在山里跑了两天,我这腿肚子直打哆嗦。”
“要是能让我吃饱饭,就是累死在山里我也愿意,可现在……唉!”
王木匠突然打断他们的抱怨,“你说深山我才想起来,我记得小时候跟我爹进山伐木,他跟我说小黄山底下埋着一条水脉,他说这是老祖宗留给咱们的金山,就是……就是小黄泉,你们还记得小黄泉吗?”
周长栓想了想,“你说的是山顶上的那个泉眼吗?可是那个已经干了很久,怎么会有水啊。”
江青山道:“我记得小黄泉断水的那年,好像地震了,是不是因为地震,山里的落石掉下来堵住了泉眼?”
王木匠坐不住了,“走走,咱们进山看看。”
“我也去。”
“算我一个。”
其实大家都不太记得小黄泉究竟是什么样,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总归还是要试试。
吴贵坐在门槛上,没有动。做为村长,他要做是统领大局,而不是打前锋。
现在这样就挺好,大家都被发动了,他就可以松快松快了。
江小七坐在墙头上,歪着小脑袋看他,“吴贵叔,你咋不跟他们一起上山。”
吴贵:“你这丫头咋还又爬墙头,赶紧下来,成什么样子!”
江小七朝他扮鬼脸,“你不去我去!”
“江小七,你别去捣蛋!小丫头,你给我回来!”
吴贵追出去时,江小七已经没影了。
半路小七遇上周大宝跟二牛,还有吸着鼻涕的竹生。
三人见她跑的飞快,不知所以的也跟在她后面跑。
“江小七,你干什么去?”“江小七,你跟慢点!”“你们等等我!”
上了山,他们遇到走在前面的大人。
江青山一把薅住江小七的衣领,把她拿住了,“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要陪你哥去广阳府吗?”
“爹,你放我下来,我哥说下午再去。”
“那你也得回家,帮你娘挖野菜。”
“哪里有野菜,村里的野菜都被吃光了,爹,我跟你们一起上山,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呢!”江小七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趁老爹不备,呲溜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二牛,你怎么也来了,快点回去。”
“不要!”
“周大宝,你皮痒了是不是?”
“哎呦你们带着竹生跑慢点!”
一群大人们扯着嗓子喊。
江小七跑在最前头,也不晓得她哪来那么大劲头。
山上的树被日头晒的蔫头耷脑,没了精神头。
爬了将近一个时辰,到了一处稍缓的地势,上面是一条干涸的瀑布,还能看见绿色的苔藓。
小黄泉就藏在瀑布的顶上,没有小路可以上去,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崖。
江小七跑到坡上,掐着小腰,满脸豪气,“等下我一个人爬,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周大宝拉住她,“你疯了吗?这山道多险,你要是摔下来,断腿都是轻的!”
王二牛点头,“对呀!不能爬,摔下来疼死了。”
江小七甩开他俩,“我得亲眼看看上面是什么情况!”
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江小七抓着山崖上垂下来的老树根,往上攀爬。
周大宝紧张的掐大腿,“她疯了,她疯了……这死丫头疯起来太可怕了。”
王二牛疼的吸气,拍掉他的手,“掐你自己腿!”
大人们赶到的时候,江小七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悬在半空,瞧着吓死个人。
江青山吓的双腿发软,“这丫头是想要我命哪!”
王木匠赶上来,拍了拍他,“没事没事,淡定淡定!”
周长栓抹了把汗,“你们都别吱声,千万别吓着她,等她爬上去就没事了。”
竹生爹郑兴最年轻,他把袖子往上一撸,粗声道:“我上去跟着!”
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又是长手长脚,爬起来比江小七快多了。
他赶上来的时候,江小七正要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只是距离有点远,她试了两下。
郑兴在下面看的紧张死,“丫头别急,慢慢来,你往这边挪一点。”
小七俩只小手抱着一根藤蔓,听见他说话,回头朝他咧嘴傻笑,“郑叔,你啥时候来的呀?我都快爬上去了。”
郑兴在底下看的清楚,她抱着的那根藤,有点不牢靠,卡在石头缝隙中的根,能有多深?
他压低了声音,“小七,你听话啊,别乱动也别说话,脚往这边来一点,踩到这里。”
江小七根本看不到他说的踩哪里,所以她只能撇过脑袋去看,“是这里吗?好远呢!我够不着。”
郑兴看着她要落脚的地方,突然睁大也眼睛。
“那是什么?”底下不知谁问了一句。
王二牛指着上面惊叫,“蛇……”
他刚叫了一个字,嘴巴就被周大宝捂住了,“你别乱叫!”
江青山觉得他快要死了,被江小七吓死的,“没,没事,蛇头不尖,没毒。”
“对,没毒。”周长栓不想打击他,这么远的距离,谁能看清蛇头是尖还是圆。
江小七觉得她的脚,终于够到了什么,于是慢慢的踩了上去,有点软,“郑叔,我踩中了吧?”
郑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踩,踩中了,你再往上爬一点。”
“哦!”她乖乖听话,拽着树根又往上挪了一段距离,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才敢往下看,“郑叔,你咋还不上来。”
郑兴刚把那条倒霉的蛇扒拉下去,“这就来了。”
江青山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王木匠有点同情他,“你家小七这胆子真不得了,你得管管了。”
江青山扯着袖子擦汗,“管,一定管,回去就打一顿。”
周长栓笑:“哎哟!你舍得打她?我可不信。”
江青山瞪他一眼,“咋滴,我打闺女,还要请你围观?也不想想我闺女这么拼命找水源是为了啥,瞅瞅你像个当叔的样吗?哼,等你以后有了闺女再来笑话我!”
周长栓笑不出来了,他没得闺女,看来今晚回去得好好努力了。
等到江小七跟郑兴都爬了上去,底下的汉子们才开始跟着往上攀爬。
江青山一上来,就把江小七拽到一边,抬手想打,可举起来又缓缓落下了,最后只剩一句叹息。
“你呀!”
江小七撒娇,“爹,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江青山把她拽到身后,“行了,你站一边去,别再捣乱了。”
山洞最深处有个蓄水池,不过已经干枯了,上面堆满了巨大的石块。
郑兴道:“这就是小黄泉,听我奶奶说过,此处泉眼几十年都不曾干涸,会不会是因为这些石头。”
周长栓道:“这些石头少说也有几千斤,凭我们这些人,咋能搞得动。”
有人提议,“那就凿,能凿多少凿多少,如果能凿通,这泉眼能救我们一村子的人。”
有人反对,“亏你敢说,就算我们一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来凿,没有一年半载,也休想凿出来,到时别说稻子,恐怕村子都没了。”
“用炸药嘛!”江小七的声音,夹杂在大人们的吵闹声中,只有郑兴听见了。
他笑着问,“丫头,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江小七说的一本正经,“用炸药,就是火药,把这个洞炸开。”
郑兴又问:“火药……你是指过年放的炮竹吗?”
江小七点头又摇头,“炮竹是用来听响的,但你要是把炮竹放在碗上扣着,它能把碗炸飞,这是炮竹的威力,得看你怎么制作。”
郑兴搓着手,“丫头,你这想法是从哪听来的?”
江青山把闺女拉到身边,训斥她,“丫头,又跟你郑叔胡说什么呢!别瞎说!”
江小七:“爹,我不是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用火药把这里炸开,就能找到水源,能救活庄稼,爹,我不想被卖掉……”
如果可以,她也想忘记前世的一切,无忧无虑的在这里长大。
可是不行啊!
无论如何,这个秋天一定要平安度过,绝对不可以遭灾。
江青山不说话了,庄稼就是他们的命,甚至比命都重要。
郑兴认真的问她,“丫头,依你看,需要多少炸药,才能把这个泉眼炸开?”
江小七抬头思考,“这得计算,我不行。”
她其实会算,但是以她现在的身份,要是拿着笔写一堆数字,估计江青山会吓的半死,村里人也会把她当成异类,指不定要安个什么罪名给她。
几人凑在一起商量着找人,可是找谁呢?
江小七又举手了,“我跟我哥下午要去广阳府的杨家送东西,不如去杨家问问看,他们家有账房先生……”
“对对,去杨家问问,杨老爷为人和善,一定会帮我们。”
江青山道:“那我也一起去!”
江小七不同意,“爹,你腿伤了,不能去。”
江青山笑道:“爹这腿就是外伤,怎么就不能去广阳府了?让你哥在家,爹带你去。”
“好!”江小七不反对了。
其实她就是怕爹爹说让哥哥去,不带她去。
下午的时候,江小七背了一个小荷包,是柳慧娘过年的时候给她做的,斜挎着背在身上,荷包上面穿了一个小铃铛,加了一圈流苏。随着她的奔跑,铃铛清脆作响,流苏飘飘荡荡,十分好看。
柳慧娘手巧,总是喜欢在有限的条件下,把小闺女打扮的漂漂亮亮。
今儿要去杨家,还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小蓝花布裙。
就是脸上的抓痕有点显眼,谁让她皮肤白嫩,真是一点都不像乡下的丫头,怎样都晒不黑。
“唉,不会出事吧?你可得把她看住了,”柳慧娘还是不放心。
江青山笑道:“我闺女皮是皮了点,但是很聪明,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她。”
柳慧娘,“你就可劲惯着吧,再惯着以后可真嫁不出去了,谁家敢要这样的女娃娃。”
“那是他们没眼光,我闺女将来要嫁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鹿茸用蓝布包着,挂在江青山的背上。出村的时候,他本来是拉着小七,结果没走多远,小丫头丢下他就跑了。
“爹爹,那边山上有笋子吗?回头咱们去挖笋子吧!”
“爹爹,你快看下面的小河摊,那是谁在捉鱼啊!”
山路两边,一边是高高的山崖,另一边是低低的山谷,长着茂密的荆棘丛。山谷中有一条小溪流,虽然已干涸,但有些地方还有浅浅的泥洼。有藏在底下的泥鳅鲶鱼,运气好,能摸上一两条,回家添碗菜。
“是大牛他们。”江青山站在路边,冲着下面招手大声喊,“大牛啊!网到鱼了吗?”
卷着裤腿,头上戴着草帽,赤脚踩在淤泥里的少年们,仰起头朝他们挥手,“小七,江叔,你俩干啥去?”
“我们去广阳府送东西!哥哥们要是捉到泥鳅鲶鱼,别忘了分给我一点哦!”
大牛笑道:“小七,你把我家二牛都打了,还想要鱼吃呀!”
“小七,别再欺负我家竹生,他被你吓的,前夜尿床了。”
“哈哈哈!”
少年们无忧明朗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红叶村距离广阳城,大约有二十里山路,步行走了一个时辰才到。
“爹爹,这城楼门好高啊。”江小七仰着脑袋,看着青石堆砌的古城墙。
江青山扛着扁担,另一只手她往边上拉,避开匆匆驶过的马车,“那是为了防范敌人攻城,守城用的。”
“守城?我们这里也会打仗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爹爹都没见过。”
“那咱们这里叫什么国?”
“嗯……”江青山歪着脑袋想,“好像是叫北元国。”他拉着女儿的手,进了城门。
路边的告示牌前挤了不少人,有人念着悬赏寻人,缉捕盗贼。往前就是广阳城的主街,两边商铺林立,街面上足以让三辆马车并肩而行。
今儿是赶集的日子,不仅小贩客商多,行人百姓也多,十分的热闹喧哗。
广阳城位于北元国最南边,再过一个蒙州城就到了与南越的交界处,所以这里来往走货的商人很多。
江青山知道这一带都有不少拍花子的事情发生,所以打一进城门就死死拽着小七。
他们从北门进,穿过主街,再拐进东街。广阳城东街以北,都是安静的住宅区,杨家就在其中。
走了约一刻钟,父女俩站在杨宅门外。
“爹爹,就是这里吗?”江小七指着高高台阶上的朱红漆大门问他。
“对,你瞧那儿有个小门,敲一下有守门的下人应你。”
“那我去敲。”江小七跑上去,抬手用力砸下去,“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来了来了,别敲了。”门房在里头弯下腰,把脸贴在小门,俩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打转,“你们找谁?”
江小七一步,摆出最甜美的笑容,“伯伯,我们是红叶村江青山家,我爹昨儿得了一副上好的鹿茸,爹爹说最好的鹿茸要给杨老爷家送来,爹,快把鹿茸拿出来给他瞧瞧。”
福伯一听,笑呵呵的摆手,“不用看了,你爹我认得,瞧着年纪不大的样子,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福伯开的是侧门,让他俩进来,“老爷在后院散步呢!我领你们去。”
杨修善以前也是做官的,退休之后就回了老家颐养天年,小日子过的很滋润。
杨宅的宅子古朴雅致,门廊连着回廊,拐着一道又一道的月门,小花园,竹林,荷花池,被回廊分割成景色各异的小块。
“爹爹,你快看,这是金鱼哦,好多好漂亮啊!”
福伯笑着逗她,“这是锦鲤,我们老爷养了很多年,你想吃吗?”
“这个不能吃,我才不吃。”小七心想,她又不傻,谁会吃锦鲤呀!
“哈哈!我们家小小姐,就爱嚷嚷要捞鱼吃。”
“那她肯定不晓得我们村里的小溪,有好多好多鱼,在岸边拢一个火堆,现捞现烤,抹一点姜汁,洒一点盐巴,烤出来可香了。”
“是谁在说烤鱼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
福伯赶忙拱手见礼,“老爷,红叶村的江青山,给您送鹿茸来了。”
“哦?鹿茸吗?”
江小七好奇看着眼前的老头,穿着着暗红色绣云纹宽袖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员外帽。有点胖,但肚子不是很大,就是圆润的感觉。
脸上蓄着胡子,双目有神,笑起来有点佛像,很慈善。
“见过杨老爷。”江青山放开女儿,拱手给他见礼。
杨修善抬了下手,“不必多礼,鹿茸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江青山忙把鹿茸递上去,“您过目,这是一只成年的梅花鹿。”
杨修善打开看了,连连点头,“确实品相不错,福伯,去拿三十两银子给他们。”
“是,老爷。”福伯去支银子了。
“你俩在这里等一会,或者在园子里玩一会,等银子拿来,就可以回去了。”杨老爷拿着鹿茸就走了。
江青山把女儿拉到旁边的小园子,把她按在石椅上坐着,嘱咐道:“你别乱跑,等爹爹拿了钱,回头给你买糖糕。”
江小七小脑袋点的很用力,“我知道的,肯定不乱跑,爹爹干嘛吓成这样。”脸都白了。
江青山解释道:“杨老爷是做官的,听说以前在京城里官还不小,官宦人家规矩多,一举一动都要按着规矩来,你刚才瞧见那些路过的下人没?”
“瞧见了,她们的衣服好漂亮。”
“不是衣服,是她们走路的样子,没有声音。”
“是这样吗?”江小七站起来,学着那些小丫鬟们走小碎步的姿势,“哈哈哈,好好笑。”
江青山被她逗笑,又觉得不妥,忙拍了下她的脑袋,“别笑出声,把人招来,等拿了钱咱们立刻走。”
江小七躲开他的手,躲着躲着就跑开了,躲到假山后面,“爹爹,我在这边玩。”
“嗳!别跑远了。”话音刚落,只听江小七哎呀叫唤了一声。“哇,好漂亮的小花猫,别跑!”
“小七?小七!”江青山冲过去时,已经没了江小七的踪影。他头皮嗡的一下,炸开了。
江小七追着一只小猫,跑过几个月洞门,期间差点撞上端茶送水的小姐姐们。杨家一向安静,她突然来这么一下,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哎呀!”
“这是哪来的疯丫头,快拦住她。”
“不好了,她往少爷的院子去了。”
“少爷的院子不许外人进,你们快追。”
他们能追得上江小七才怪,她滑溜的像泥鳅,眼睛里只看得到那只小花猫。跑啊跑,忽然冲进一个种满桃树跟竹林的院子。
这个季节,桃树上挂着许多果子,红艳艳的很讨喜。
园子一边是桃林,一边是竹林,小路的尽头,过一座小木桥是一处隐在花林间的幽静小屋,看上去既神秘又安逸。
“小猫别跑!”小七顾不得欣赏风景,瞧见小花猫跑进桃林,她紧跟着钻了进去。
挂在她腰间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把竹屋的人引了出来。
“谁在那儿?”快步走出来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语气很不好。
小猫滑溜的从桃林又钻到竹林,小七也跟着钻,执拗的非要抓到它不可。
“哈!终于抓到了,看你往哪跑。”江小七揪着小花猫的后颈,把它拖了出来。
小猫有点大,像猫,又不像。
小桃冲过来,不客气的质问:“你是谁!从哪跑来的?知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想找打是不是?”
江小七先是一懵,接着就有点生气,她骨子里可没有身份尊卑的概念,“我是江小七,我从外面跑进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想挨打,回答完了。”
“哈!你还敢顶嘴。”小桃还是头一回遇见敢跟她犟嘴的小丫鬟。
“不是顶嘴,我是在跟你解释。”真的就是解释啊,为什么这位姐姐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你解释有用吗?吵着我家少爷读书,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小桃指着她的腿,好像真敢打断似的。
江小七生气了,“我长着人腿,不是狗腿,你长着狗嘴,吐出来的都是狗屁,呸!臭死了。”
“你!你敢骂我是狗,看我不打死你!”小桃抬手就要打她。江小七往下一蹲,小脑袋往她肚子上顺势一撞。
小桃没站稳,江小七也没站稳,两人跌跌撞撞的倒在一处,一个压着一个。
另一个小丫鬟玉竹,提着裙摆匆匆跑出来,“小桃,你跟谁吵架呢?哎呀,这怎么还打起来了,快来人,把她们拉开。”
外面追过来的下人,都不敢进来,这儿是杨家的禁地,没有少主人的允许,他们不能进。好在园子里还有两个小童,他们把小桃拖出来,又把江小七推到一边。
小七摔倒了,手腕擦到小路边的碎石,有点疼,她知道肯定磨破了,可是她没有哭。
当没有人心疼你的时候,哭是一种浪费。
由始至终,小七都没松开那只小猫。拖着它吵架,拖着它打架,拖着它一起摔倒。
园子的下人指着江小七,一顿好骂。江小七一个人站在他们对面,又委屈又生气,却倔强的不肯认错。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跑进来,伸手就要拧她的耳朵,“你是哪跑来的小杂碎,敢在芳菲园里闹事,走,跟我去领家法。”
江小七灵巧的躲开,像一头勇猛的小狮子,冲开人群,往桃林深处的幽静小屋跑去。
“哎呀,不好了,她往少爷书房跑了。”
“快拦住她!”
江小七拖着小猫,瞧着前面有两扇门,本想刹住脚的,却不想被门前台阶绊了一下,砰的一声,脑袋撞上门板。
吱呀一声,门撞开了,一股温润清雅的檀香也扑面而来。
她姿势难看的倒在地上,手松开了,小猫也终于有机会逃走,一溜烟跑进内室榻下去了。
“好疼!”江小七揉着膝盖爬起来,一转头,愣住了。
内室是一间书房,槛窗桌案前正襟危坐着一名穿着广袖白衣长袍少年,衣襟上绣着卷云纹,腰上系着一条宽边金丝带。
肤色白皙,眸色浅淡,眼若琉璃,极俊极雅,如墨长发仅用一根浅蓝色丝带系着,飘飘荡荡的垂在身后。
最特别的,是他右边眼角的一颗红艳艳的痣,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痣吗?
好特别!
少年纤长手指捏着一卷古书,似乎前一秒还在默读,但在这一秒,少年转头看着她,眸中更多的是淡漠与疏离。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出去!”少年声音低沉沙哑。
江小七:“……”她真是觉得抱歉,打扰人家读书了呢!可用得着这么凶吗?
君莫染已收回视线,似乎不想再跟她说话。
小桃他们追来,站在外厢认错,“少爷,她突然跑进来,我们拦不住,我这就把她带走。喂,你快点走啊!”
“少爷息怒,小妹妹,你快点出来吧,我们不会罚你了。”玉竹急的满头大汗,再也顾不得许多,冲进来就要拉拽江小七。
“等一下,我得把它也带走。”江小七躲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进内室,往榻下面钻,要去抓猫。
小桃气的跺脚,“你别再捣乱了,快点出去啦!”她真的很想让江小七瞬间消失。
榻下的小猫嗷呜叫唤一声,又从另一边蹿了出去。
“看你往哪跑!”江小七反应极快,转身扑过去,在它要溜走之前,又把它抓住了,但这姿势实在是一言难尽,而且她扑在君莫染脚边。
君莫染凉凉的视线撇过去,看着趴在他脚边,姿势极其不雅的小姑娘,只低低说了两个字,“走开!”
江小七仿佛看不见他的反感,抱着小猫狼狈的爬起来,声音清脆,“我就是要走啊,可是它跑来跑去,还好现在我把它抓到了,这就走了嘛!咦,你看的是什么书?”
她把小脑袋凑过来,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抱走了。
还是那个小管事,把她夹在胳膊底下,拖出静室,可她的声音依然传到君莫染耳朵里。
“喂喂!你叫什么呀,你长的好看,我们交个朋友嘛!”
君莫染只淡淡的回应了两个字:“关窗!”
“是!”玉竹真为江小七捏了把汗。
江青山在院子里急的心脏病都快犯了,好不容易才听人说,有个小姑娘被丢出府了,他一猜就是小七,急急忙忙的绕到杨府后门。
果然,老远就看见她坐在一棵杨树下,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猫,那是猫吧?
江青山真的生气了,“小七,你刚才跑哪去了,怎么这么不听话,要是出了事……”
“爹爹,我没有乱跑,我是为了抓它,就是它,我还摔跤了,膝盖破了,手这里也磨破了,好疼的。”小七把一只手举到他眼前。
江青山检查了女儿的伤口,胸腔里的火瞬间熄灭,“你抓它干嘛,小猫崽子而已,咱村里多的很。”
“它不一样,你看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好漂亮。”小七把小猫举到爹爹眼前。
江青山盯着细细一瞧,“还真是。”
“我觉得它很漂亮,爹爹,我们养着它吧,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小花?花花?小花花……”
“走了,我们得快点回家,别叫你娘担心。”
“还得给爹爹买草药。夏天容易感染发脓,必须得买药。”
“……行吧!正好你也用得着,出来一趟,又弄的满身都是伤。”江青山把小猫接过来,用布一裹背在身后,随后带着闺女去了药铺,而后又给她买了半斤糖糕。
父女俩伴着晚霞,快步出了广阳城。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看见村口的两棵大枫树。
柳慧娘站在树下,远远的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终于露出笑容。
“怎么弄的这样晚,天都黑了。”
“我们走的慢了些。”
江小七忙点头,“对嘛,走的慢了些,而且还要给爹爹买药,爹爹还给我买了糖糕,娘尝一块。”江小七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儿,欢叫着扑进母亲怀里。
柳慧娘拗不过她,浅浅的咬了一口,甜味入了心,熏染了她的笑容。
“爹也尝一块……”
再说杨府
杨老爷此人,本性就不喜繁琐的规矩礼仪,杨老爷最长说的一句话就是:随意,都随意些。
可是自打外孙来了之后,他就得每天早晚接受一次问安见礼,还得穿戴整齐,坐的端正挺直。
他不止一次的跟君莫染说过,自家人,不必讲究这些,自家人,随意些就好。自家人,不必每日早晚请安。
可君莫染还是雷打不动的早晚请安,连时辰都不带错一点。
他才十二岁啊!还未及冠,真真一个小古板,一点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好动。
今儿他得了上好的鹿茸,命人制好了汤药给他补身子,读书辛苦,君莫染又是自律到极致的孩子,比起旁人要更加辛苦。
傍晚时分,君莫染又来请安了,披着一件湛蓝色绣着翠竹青山纹披风。
虽还未长开,但身形已初显修长挺拔,气度更是宠辱不惊,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杨修善看在眼里,有骄傲,也有心疼,“可用饭了?”
君莫染微微侧了一点身,点头,“回外祖父的话,已用过。”
“哦,我想起来了,你有个规矩,过酉不食。”杨修善时常汗颜。
“是。”君莫染微微垂目。
无话可说,杨修善不得主动挑起话,“听说今儿有个小丫头闯到你院子里去了,为此你还罚了身边的两个小丫鬟?”
“有,面壁思过。”这会是两个小童陪着一起来的。
“一点小事而已,不必较真,说起来,江家那个丫头胆子倒是挺大,性子也活泼,老夫倒是很喜欢她的性子。”杨修善摸着胡子,忽又想起一事,“过几日陪祖父去乡下走走,听说小黄山脚下有两棵百年枫树,一直未能亲眼得见,现在是赏枫最好的季节,可做一观。”
他是今天看见江青山才想起来他说过,他们村有两棵百年枫树。
“是!”
杨修善:“……天晚了,回去吧”
红叶村江家
江小七喜欢睡懒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娘亲叫三遍以上才会慢悠悠的爬起来的那种。
“娘……”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娘亲。
软软的叫一声,再睡眼惺忪的找到娘亲,靠在她背上蹭一蹭,磨一磨。
虽不是她前世的父母,但这一世,江家这俩位,已让她眷恋不已。
“乖了,快点去洗漱,哥哥说要带你上山打猎,你昨儿不是说要吃肉吗?”柳慧娘拿了梳子,把她拽过来梳小辫。
早饭永远是给她留一份,一点野菜粥,或者一点杂面饼子,就是一家人的早饭。
昨儿卖鹿茸挣了一笔钱,但还不晓得今年咋过,谁敢乱花,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这就是救命稻草。
“娘,我带回来的小花猫呢?”
柳慧娘拿红绳子给她绑了两个圆圆的发髻,“还说呢,你爹早上蹲那儿瞧了又瞧,忽然想起来,说这不是小猫,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花豹,你从哪弄回来的?”
“在杨家捡的,娘,他们家有好多水,一点都不像缺水的样子!”小七趴在母亲腿上,玩着自己的头发。
“像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肯定有深井。小七乖,以后别乱捡东西。”柳慧娘真怕她再捡回什么危险的东西。
“哦!那我的小花呢?”
“你爹把它放回山上了。”
“啊……我还没跟它道别呢!”
江小七小心的从桶里嫖了一点水,漱口擦脸。
吃了早饭,用袖子一抹嘴,拿上套子,小鸟雀似的飞走了。
“娘,我去找哥哥了。”
柳慧娘追出去。初热的阳光下,小小的身影渐渐跑远。
红叶村能耕种的田地,都集中在村子西边,地势要高一些,夏季不易被水淹,也方便灌溉。
早起的庄户人都在地里忙活,有大人也有小娃娃。村里的大人遇见江小七,都喜欢调侃她。
“小七,大早上的拎着篮子去哪啊?”
江小七笑容甜甜的回应,“周婶子,我跟我哥要去下套子,我想吃肉了。”
跟她说话的人是周大宝的娘,是个憨厚耿直的妇人,平时跟柳慧娘关系也不错,打心眼里喜欢江小七。
“竹林里最爱藏毒蛇,你记得折根棍子,先打一打,把蛇都惊走。”
“晓得啦!”江小七跑的飞快,说话间已经跑很远了。
竹生蹲在田梗上,他身边摆着一个小蓝布抱被,上面坐着个两岁的女娃娃,是竹生的妹妹。
远远的看到江小七过来,竹生有点慌,左看右看,最后干脆把妹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等到江小七跑近时,他低头装模作样逗妹妹玩。
“莲花,小莲花。”江小七扑上去亲了亲女娃娃的脸蛋,“姐姐这儿有糖哦!”她解下腰间的小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的小油纸包,里面是一块奶白色的糖糕。
一掰为二,大的那块递给莲花,小的那块塞给竹生了。
竹生有点愣,他昨儿都告状了,还能吃糖吗?
江小七扯了扯他脑袋后面的舅舅辫,“竹生,以后做我小弟好不好?你要听我的话,不然就没有糖吃了。”
“小弟是干嘛的?”竹生嘴里包着糖,说话都不敢张大嘴,生怕糖掉了。
“嗯,小弟就是,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我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知道了吗?作为报酬,以后我有好吃的,就会分给你一点,就一点。”
“一点,好少呀!”竹生只在乎吃的。
“有就不错了,要不然你把糖糕吐出来还给我。”
“嗯嗯,呃呃!”莲花呜呜的说着听不懂的婴言婴语,伸手要她抱。
江小七才不会抱她,又扑上去亲了她几口,逗的她咯咯笑。
莲花他娘正在田里锄草,听见笑声,直起腰来朝这边望,“小七呀,我家莲花这么喜欢你,把她带回去给你娘养着吧!”
“不行!我要叫我娘也生一个小妹妹。”
“那敢情好,你家要是有了妹妹,就给我家竹生做媳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