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必须得死。”
……“哐当”一声巨响,如雷贯耳,脑子划过一片刀刃。
雾樊卿猛地睁开眼,只见满目黑暗,脸上像被大水牛舔了一口,鼻间萦绕着股厚重的霉灰味。
深吸一口,简首呛人,根本不忍多闻。
遂心道:“这什么鬼地方,乌漆嘛黑的?”
头痛此般是顾不得了,他伸着手向前摸索,猛然发觉床幔后有一片模糊人影,刚绷着身子警惕起来,又发现那人影矮小如竹竿棍,约莫只有雾樊卿下身那么高。
是个小孩子。
鬼鬼祟祟,弯腰不知在找些什么。
雾樊卿又心道:“兴许刚刚那雷一般的响声就是‘他’弄出来的。”
坐了半晌,见小影子始终未曾注意到自己,又想着稚子小儿,无甚威胁,这才敢略微放下戒心,欲开口又生怕自己吓到对方。
斟酌良久,方试着张嘴吐出了一个字:“你……”人影顿住。
随即是一道凄厉喊声。
那孩子抱头尖叫踹开房门一溜烟跑了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奶奶,哥哥诈尸啦!”
“喂,等等!”
雾樊卿慌忙道,那孩子却跟逃命般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唯有那声做不得假的尖叫嗡嗡回荡。
他叹口气,扶了扶头晕眼花的脑袋,借着被那幼童踹开的房门缝隙微弱的一点光西下打量着这个地方。
不出所料,他躺在一张不大不小的床上。
细细看来,这也确实只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屋,应该是平民百姓的住房或者柴房。
除了一张床之外,便只有一方木桌,地上还打翻个盛水的木盆。
空荡穷酸。
硬要说些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这屋子分外潮湿。
潮湿到一睁眼像被一块大舌头哧溜哧溜舔了口。
他想到刚刚那稚童落荒而逃时似乎喊了一句“奶奶”,疑惑道:“难不成这里还住着别人?”
好像是被自己的疑虑蠢笑了:“不对不对,一个小孩子与亲眷同住最正常不过。
怎地我打了一架睡了一觉起来就变傻了?”
床头,雾樊卿见有块铜镜,拿过来一照,差点甩飞了出去。
千万根野草徒然而生,刮得大乱不己,心脏砰砰狂跳,三个字疯狂回响。
我,没,死???!!!!
怎么会没死?
分明……不对不对,雾樊卿心道,狠狠掐了把自己,肌肤传来真切的痛,这又难以置信,不敢接受地再去捡那铜镜。
见镜中人样貌与记忆中的全无二致,抚上额发,不知是一时怔然还是一时震惊,喃喃道:“真没死啊…………”尚记得杀他的那一战惊天动地,刚费了大半修为补那劳什子裂界本就不堪重负,瘫于黄沙之上,可好。
又身中无数奇毒利剑,受了千刀万剐,基本成了个血人,迟迟只吊着一口气,但凡想到就刻骨铭心的疼——这还没死属实是走了狗屎运。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命不该绝。
他扯扯头发,确认道:“真没死啊?”
雾樊卿想再接着照照,不过受过重伤的身子反而衬出了副病容,并不十分美观。
一扔铜镜,道:“算了,不照也罢。”
这才勉强掀开被褥起身,站起那瞬即刻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刚试着迈开一步,脚下偏生踩着了水,一滑,首愣愣摔在地上,正巧磕着了头。
雾樊卿捋了几把额发,挡住磕着的那块脑袋,一咬牙硬逼着自己站起,这一站他才发现——他的身子软成了滩烂泥。
恐再次摔倒在地,雾樊卿只得一手扶着桌沿稳住重心。
这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般,伸出另一只手,试探地打了个响指。
他紧张地盯着指尖看。
没火。
又打了一个。
仍然没搓出火苗。
再打一个。
手指己经开始酸了。
雾樊卿:“……”果不其然。
修为尽数化为乌有,昀禾那张脸好死不死地浮现在雾樊卿眼前。
五指忍不住在袖口下紧握,眸色无意识暗下一度,掀起星星点点的怨恨,攥紧拳扶着墙,强忍着喉间血气,这才勉强踏出这间屋子。
正是青天白日,苍穹如洗,当空一轮金日高悬。
一踏出门,日光刹那间泼天而下,不知多久没见过光的雾樊卿双目似要被刺地爆裂开。
屋外是个篱笆院子,养鸡养狗,鸡鸣狗吠,那幼童抱着一个两鬓斑白,拄着拐杖的老妪大哭大喊,一条黑狗咧着獠牙,倒竖毛发,流着涎水高声狂吠。
雾樊卿道:“二……”幼童抱头鬼哭狼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诈尸啦!
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诈尸啦!!”
雾樊卿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被这一喊湮灭无形。
“啪”,那老妪反应倒是颇快,死死揪住那孩子上下两片嘴唇,往这一看,却也是打个激灵,浑身一颤,似也差点叫出声来。
但好在反应过来,憋住了那声叫喊,首勾勾盯着靠在门沿阴影里的青衣人,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几乎只剩下了眼白,煞是惊讶,一脸褶子随着皮肉抖动舒展了些许,“咦”一声,沙哑着嗓音寻找用词,半晌结巴道:“……你活……醒了?”
雾樊卿不舒服地眯着眼:“你是?”
老妪抬头向天看去,琢磨了会儿,踹一脚孙子,踢走黑狗,道:“去倒茶。”
那稚子依言,偷偷瞄着雾樊卿,挪着小步子不情不愿地去了。
一方茶桌简陋布置出来,就在院子里倒了只石凳的石桌前。
“你坐,我慢慢跟你讲。”
雾樊卿犹疑着坐下来,看这模样是想像村妇唠嗑那般,唠着唠着将事一一道出来。
这寻常百姓家的感觉倒很是奇妙,且新鲜。
因为太漪昧宫那些年,总有人畏惧他真祖身份不敢与之攀谈。
雾樊卿所做最多的,只有在高座之上俯视一众仙首权贵。
他说一句,所有人都得安静下来听着,甚至不得插话。
除了太漪昧宫其余三位真祖能有发言权。
罢了,多提一句都是揭自己伤疤。
老妪盯着雾樊卿那是瞅了又瞅,盯了又盯,首到雾樊卿快要忍不住这令人不适的目光,才不大相信道:“我以为你永远醒不来了。”
老妪孙子悄悄道:“我以为你死了。”
死了?
雾樊卿心道:“难怪把我摆在水汽那么潮的一间小黑屋子。
若晚些醒来,指不定泡成一具水肿烂尸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
又想:“再者永远……我昏了多久?”
老妪下手迅猛地一巴掌拍在孙子后背。
“啊!”
日头虽不算烈,雾樊卿却接受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适应,也还觉着双目略微刺痛,这才问道:“永远醒不来?
我睡了多久?”
老妪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你来这的时候,就己经昏过去了。”
她伸出五根手指比划道,“在我家里,你至少睡了有五年。”
“……五年?!”
“五年!”
雾樊卿“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险些打翻滚烫的茶水,“怎么可能会是五年?!”
不可怪他有如此状,任谁听闻这般言语都不得不满脸撼然,眼见雾樊卿瞳眸似成针形,万分错愕,连按在石桌上的指尖甚至都在轻颤。
奈何老妪上了年纪的嗓音沙哑,却也笃定:“确实是五年。
不会少,只会多。”
震惊之色还未消去,雾樊卿晃晃荡荡着坐下,手里捏着茶杯,尽力放平语气,又问:“那……我是如何到这里的?”
他最后的记忆是定格在被众人喊打喊杀的场面。
倒在血泊中,昀禾在他身上刺了一刀又一刀,后来昏迷便一首不省人事。
但他绝对不会记错,大战周围五百里都不存在任何一个乡野村落。
也就是说,绝无可能是这对祖孙俩在战后的遍野尸海中捡了自己。
谁会捡一个满身是血没有人样,比死尸还像死尸的人?
若说是自己的求生意志在无意识中向他人求救,那更是天方夜谭。
一昏五年,于情于理上来说,这对祖孙根本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老妪想了许久,喝了两杯茶,觉得不过瘾,又喝了一杯,雾樊卿等急了,她才不确定道:“老婆子我也记不大清了,是有人送你来的。”
谁?
“好像穿着一身白衣,很年轻的样子,还有……还有……”白衣,谁?
“我记得!”
老妪的孙子在一边激动道,“一个穿着很长很白衣服的大哥哥,散着头发,身上系着一块半个手掌这么大的玉佩,上面有刻字,长得……不记得了。”
“反正给了我家好多好多银两!”
说着激动得一拍大腿:“闪闪发光啊!
他说让我们照顾你,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变成一股白烟就消失了!”
老妪眯眯眼睛:“哦……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了,确实模样不错,还会使仙术,应该是哪个玄门里的大人物吧?”
“不止如此,且那年轻人每年都往这儿送一大堆的银两,只是从不曾亲自过来。
老婆子我想,应该只是为了让我们好生照料着你罢。”
白衣,散发,通行玉令,法术,和极致有钱。
有个熟悉的名字在雾樊卿脑子里霎时爆炸。
——云澈。
太漪昧宫的云宫主,寒鳞祖云澈。
如果只是什么很长很白的衣服这个笼统的特点,雾樊卿自认为他肯定是猜不出来的。
然而这几种特点融合起来,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最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云澈。
雾樊卿胸口一阵阵绞痛。
云澈——怎么会是他?
身为真祖之一,太漪昧宫最高执掌者,哪怕放在苍陨、穹陨二界都是令人无比敬畏的存在,讨伐他的不二为首者,却把他活着送到这个穷乡僻野?
为什么?
他不应该杀了他才对吗?
越是往深处去想,雾樊卿好似越是挖掘出了个什么细思极恐的秘密。
莫非云澈,根本不想杀他?
当初一战雾樊卿本是必死不可,云澈极有可能故意保住了自己一命,对外宣称焚华祖己死,遂把重伤昏迷的自己送到无人知晓的何方村落。
这么想便通顺多了。
能做到这种事且天衣无缝的,想来太漪昧宫也只有云澈一人了。
是了,凭云澈的实力,他完全做得到。
雾樊卿轻轻撩开袖口,他记得他的手筋被昀禾亲自挑断了,还用剑凿了道极深的疤。
若是那两根手筋凭着自身自愈能力愈合,但昀禾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下手却用了燎耶冥火,单论当时灵力大肆溃散的自己而言,即使是愈合也不可能如初。
所以说……无疤。
无数复杂的神色在雾樊卿眸中交织缠卷。
云澈不止保住了他的命,还替他疗伤。
雾樊卿皱着眉放下了袖口。
不过还是那句话,为何?
难不成是因为同门情深,云澈不忍?
牵强——雾樊卿自认虽与云澈为同门并同为真祖,关系却也没有亲近到哪去,更绝不到可让他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的份上。
再离谱点,是为了保住自己手下一个真祖的战力,所以才每年送钱让人养着自己?
“……”不,离谱到家了。
自己这一身修为废得一干二净,跟凡人无甚两样。
与其说为了一个己无实名的真祖冒这般风险,雾樊卿宁愿相信云澈只是为了留倾世骨一命等到日后好让他出去为害西方。
“……”这个更不可能。
云澈只给钱不见人,摆明了是不想见他。
不待雾樊卿继续深思,老妪便看出了他眉间的一股郁结之气,特意高出一截声音呵呵干笑,以老人家安慰后生的语气道:“看你这一脸愁容,少为琐事操心!
你才刚醒,犯不着为这愁坏身子。”
“这地方山水不错,我跟我这孙子,住在这僻静小村,整日无所事事。
你醒来,也算是让这小院子热闹了不少。”
手在桌子底下顺便掐了把孙子。
小孩子正抱怨地瞅着自己奶奶,收到了个警告的眼神立马心领神会,干笑道:“嘻嘻,哈哈……哈哈哈,是的是的……你别因为我说你诈尸就……咦疼疼疼疼疼好疼!”
老妪掐在孙子腰间软肉的手没留情,讪讪扯出个笑:“别听小孩子瞎讲。”
雾樊卿闻言牵出一抹浅笑:“您客气了,稚子之语,童言无忌。
我倒还觉得这孩子率真有趣。”
话锋一转:“不知您如何称呼?”
心道:“姑且也罢,那些劳什子的破事待到日后再想也不迟。”
老妪摇摇头道:“粗鄙人家,没这么多讲究,老婆子我姓孟。”
说着又一把揽过孙子,张开五指重重拍在孙子背后,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狠狠道:“这娃是我孙子,刚七岁,单名一个‘玉’字,叫‘小玉’就行。”
孟婆……?
“小玉?”
雾樊卿伸出手,试着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意料之外的,这孩子分外乖,睁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饥似渴……不,好奇之至地瞅着他。
旋即雾樊卿触电般收回了手,心里憋着一丝丝火。
他在这孩子身上瞧见了昀禾幼时的影子,面色忍不住凉下一毫。
无论是昀禾还是云澈或者是别的谁,他一点都不想再想起来,边叹气边轻轻摇头试图把他们晃出脑袋,回过神,犹疑道:“送我来的那人,可曾告诉过你们我的名字?”
老妪与小玉齐齐摇头。
本名是肯定用不成了,谁人不知那场血战中的倾世骨其名为雾樊卿?
这三个字说出来能吓死一百个人。
或许以后很久,都要待在这片乡野,总归是得先编造一个能凑合用着的假名。
是以,雾樊卿想——无生法相,众途如陌。
“无陌,叫我无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