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精彩节选
贤祖十七年的秋日来的更早一些,百姓中多有流言,说是日头不详,这不是个好年头,皇帝废除旧党,改革新政,后妃与官员勾结横行,边疆积弱,蕃国虎视眈眈,皇帝床榻旁黄灿灿的帕子上满是深红的血迹,贤祖皇帝的身体病痛多日,终于在作了立小皇子朱显琮为太子的决定之后,在立秋的时节里卧床不起。
“林玉,去把杜蘅传来。”皇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传唤来一个小黄门,小黄门重重地叩头,抹了抹泪,急急地乘了轿辇。
杜蘅吃完桌上的冰糖柿子,在桌下放了几个钱,这才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卷起一卷书别在腰间,准备向着太极宫走去。
明日便是立秋,皇帝此时派张玉来传话,杜蘅心生不妙,她敬重皇帝却也害怕皇帝,她敬他敢做天下之不为,却也摸不准他心底里的意思。
杜蘅一边思索一边朝前走着,一时不察,竟撞上了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儿。
“姑娘安康。”几个小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立秋安康。”杜蘅将荷包里的铜板分了些出去,对上几个孩子渴求的表情,不由轻笑一声。
“姑娘美若天仙!”小儿们笑闹着跑开了。
冰糖柿子的摊主是个健壮的中年人,眼上有一道疤说是准备食材是磕的,他也搭了个话“姑娘真是好心肠。”说罢,便眯着眼擦拭桌子。
杜蘅摆摆手离去,不禁慨叹,若是人人有家,哪有爹娘舍得孩子出来乞讨。
天色渐沉,太阳已然沉到了太极宫的另一边。
云板叩门声不断,夜里提灯的公公敲着锣,堂下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娘娘,哀声四起,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殿下弓着身,企图看见皇帐之后。
国有大丧,众人皆知。
“杜太傅,您忙进来。”总管太监林玉不敢多言,忙甩了拂尘捏着嗓子扶着杜蘅起身。
杜蘅在朦胧中扶起头,恍惚间跨过红木门槛“林公公,不知皇上这个时候传我,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
林玉小心翼翼道“咱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上头的意思。”
宫室里旷然幽寂,林玉弓着腰掀开鹅黄的帐帘,白象牙嵌玻璃画描金华鸟大屏风后躺着一位迟暮的帝王,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鹅梨香今日添了一味辛夷,带着些蛮横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冲。
“你来了。”皇帝的喉咙十分干涩,发出来的声音像是破碎的音节,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声“你过来让朕瞧瞧。”
“皇上…”窗外唯有风声簌簌,杜蘅有些悲戚,叱咤了一辈子的帝王如今仅剩一口气在吊着了。
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大了,林玉咽了咽唾沫,将门挡严实了,跪在门前不敢起身。
“这天下人都知朕大限将至,”皇帝别过头,唇边泛起一个凄苦的微笑“朕记得你爹爹初带你来向朕请安时,你才不过朕的膝盖高。”
杜蘅眼眶有些热,跪在榻前“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会福寿与天齐。”榻上的帝王不再是朝堂上的雄狮,只是一个孤寂的老人而已
“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儿,跟在杜荣保身后怯怯地向朕行礼,跟朕说吉祥话……咳咳”皇帝病了许多日子,形容枯槁,猛咳两声痰里带了血块,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乌青,眼神冷漠又麻木,周围浮着血丝,看上去有些渗人。
“朕知道你家满门忠烈,你父母早早地便为了朝廷去了,族里就剩你姊弟二人,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照应。”皇帝一个翻身竟跌下床来,磕在了四四方方红木脚蹬上,温热的液体滚落在衣袖上,手背上,他眯了眼,费力把杜蘅拽到跟前“朕本是怕你一家单薄,才命你教导太子,你是个有出息的,明白朕的心意,长进许多,听御林苑的人说,太子昨日的文章是你启蒙的?”
“回陛下,是臣。”杜蘅卷起衣袖,深深地俯身“新政必定多有裨益,只是士人只知孔孟,而不知孙武,我朝可待来日,养精蓄锐,广纳贤才,已备来日。”
“好好。”皇帝浑浊的眼中包了一滴泪,连说了几个好字“杜荣保若是在天有灵,知道后必定十分欣慰。”
皇帝的声音隆隆的,像雷声在响“朕改新政,怎知命不待我,咳咳……朕命你悉心教导太子,在朕去后,协助新帝除奸臣,稳内政,朕要你发誓,活一日便要守一日朱家的江山,若违此誓,杜家便后继无人,万劫不复。”
她抬头看他,睫毛一颤,竟不知为何感到悲从中来,她的爹爹为先帝肱骨,早年为奸人所害终日缠绵病榻,前两年已随他的母亲去了,弟弟尚且年幼虽不成气候,也一早进宫与太子伴读,她也要布了先人的后尘,世世岁岁以性命来捍卫王朝。
“臣以杜家的荣耀起誓,臣必将用性命来捍卫太子殿下。”
那么多的血从皇帝口角流下,他的声音呜咽着,像只受伤的兽在垂死挣扎,只是又重复一句“若违此誓,杜家无后,你必将郁郁而终。”
“臣杜蘅,领旨谢恩。”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
皇帝费力翻了个身,郁然长叹一声,眼中隐隐含泪,杜蘅从行宫里出去,又恢复了那种恍若深潭静水寂寂无声。
四下无声里,前尘如影恍至心头。皇帝的思绪穿过朱红雕花长廊,踩过太极殿一万零八块宫砖,飞过厚实的宫墙,最后看到的是前些年独一份的月亮。
年轻的少女躺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藕荷色的菱裙映衬着少女的笑脸,一双秋水潋滟的眼睛,含情地叫他“陛下。”
这是他的贵妃,是太子的生母伊春,只是她福薄,没与他并肩而行,便撒手人寰。
他带着无限思念走向了他的伊春,皇帝的面上满是恬静,嘴里喃喃着什么。
贤祖皇帝崩于初春的夜里,享年47岁。
新上任的太监总管提高了嗓门,亦步亦趋地随着张皇后走进殿内,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似是来了劲头,人人赛着嗓子,像是要把往日的情分都哭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张氏贤良淑德,品性上乘,晋为明惠皇太后。”如今已是太妃的妃嫔们又齐齐地换了个方向,向太后恭贺,昔日的恩宠在这一日也随着泪水,付之东流了。
太后端坐在一把金丝交椅上,许是哭了两日,眼睛哭成了核桃,刚欲开口谢恩,只听老总管一句“皇子显琮宽厚仁爱,宜为继承大统,朕念皇子年幼,特晋杜蘅太傅一职,望杜蘅进尽忠言,辅佐幼帝。”
金重明鸟形炉中乳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攀着墙壁向上延伸,太后握紧了一对朱红的玛瑙核桃,用着将其捏碎的力道,殿内无人敢应。
“臣杜蘅,领旨谢恩。”杜蘅向前跪了一步,倦意深深,高位如能凌云,其中险恶还得自己尝了。
太后瞥了瞥身后的众人,将核桃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杜蘅身上,不过一个未长成的黄毛丫头罢了,先帝企图用她来钳制自己与母族,真是病糊涂了。
“只是这杜太傅是一介女流,怎能,怎能上殿与男子一同议政。”许太妃更是张口结舌,她一向怯懦,此刻却贸然出头,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不打紧,不打紧,太傅只负责皇上的教抚,断然不会于朝堂之上妄议政论。”老总管声音虽轻,语中沉重之意却可闻,这满屋子的妃嫔在先帝仪丧之后,皆要进入感业寺为江山社稷祈福,再无可兴风作浪的机会。
掌灯的姑子拔了拔灯芯,灯火摇曳。
新帝年幼,在灵前跪了半日,杜蘅瞧着他已有些恍神了,吩咐殿外的宫女“让御膳房提前备些滋补的参汤,等半刻钟后拿来请陛下饮用,若再不济,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法师诵经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杜蘅也踱着步子退到殿外,实是乏极了,殿外挂的白幡此时被风刮着,杜蘅看着外头的灯火,心里思绪翻腾。
人人当她跃上了高位,恨不得将眼珠子贴在她身上,如今她的一举一动更加错不得,新帝自幼由弟弟伴读,也不算顽劣,哪怕是染了些不好的习气,也可及时纠正,只是朝中此时张家一时独大,苏丞相虽有实权,却也是个摸不准的人,将军李氏常年在外征战,并不堪用,即有远水怕也救不了近火。
杜蘅正这样想着,朦朦胧胧的月色中走来一个人,正是刚才想起的丞相苏子衍,京里人多称他是珠玉,姑娘们更是将他比作画中人。
“杜太傅,怎不在御前陪侍?”苏子衍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身上还带了太极殿中木兰的香气。
杜蘅向他屈身行礼,只是浅浅打量了打量“法师颂福,想来陛下年幼,殿外总得有个人掌灯。”
那眼睛那么透彻,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他的目光闪动,一瞬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还是杜太傅想的周全。”
殿内颂福的藕益智旭大师号八不道人,于灵峰而来,受帝王供养,如今该是领着帝王去往圣洁的佛国。
焚荡淫怒痴,圆寂了见佛。
远处几个嬷嬷和小宫女吵嚷了起来,碎了一地月光。
为首的老嬷嬷是从前伺候张太后的姑子,如今朝势更迭,底下的人要么惴惴不安,要么当道作恶。
“你个小贱蹄子,我只当你是睁眼瞎,还敢骑到你姑奶奶头上了。”
两个小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着老嬷嬷原谅,一身缟素衬得脸上的巴掌印子更加红肿。
“我看你俩是不想活了,在今日生事端就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其中一个姑子一脚踏在其中一个身上。
杜蘅与苏子衍站在远处,望着那两张青涩的面孔,将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杜蘅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是她两个不懂事惹了嬷嬷生气。”杜蘅缓缓向前迈步,几个嬷嬷见她过来,眼睛眯得像个枸杞,恍惚地行礼“不知她二位是犯了什么错事。”
“这两个本是长春宫上半夜守灯的宫女,奴才见她二人偷懒,本想训斥两句也就罢了,谁知她二人不肯听训,反而变本加厉。”这老姑子穿的是中品蚕丝云缎,里衬绣了一排密密的银线,看来平时的待遇也是极好的,怕是狐假虎威惯了。
“你可是伺候过太后的李嬷嬷?”苏子衍的声音穿过空气,穿破月光下的尘埃。
“是了,还是大人见识高”她有些洋洋得意,瞧啊,我是太后的人,这满殿的人都是知晓的。
杜蘅好整以暇“看来她二人确实该罚,只是先帝仍未满百日,太后一人操持大局,身边仍需老人照料,嬷嬷回还是早些回去,好生侍奉太后娘娘。”
李嬷嬷刚想开口,随即又感到一阵羞恼,她这是在提醒她不过是个伺候过太后娘娘的旧奴才,偏生她的话说的巧,人又挑不出错来。
“你二人竟如此犯懒,便罚你们日日清扫太极殿,架上不许见尘。”杜蘅顿了顿,已是酉时了。
两个小宫女连忙应下,叩了几个头便下去了。
“杜太傅真是心善,见不得人苦。”苏子衍开口就是一句讽刺,他对她这种学不会明哲保身的做法感到嗤之以鼻。
“借了苏相的光罢了。”起风了,杜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细细的沙哑,眉宇间已有了些疲惫的神色,打了个哈哈便回了殿里去陪侍。“今日风大,苏相还是多穿些好。”
阖宫的黑白只剩这红墙绿瓦还有些颜色,东长街的尽头,往石影壁一转,则是宫门,苏子衍的贴身小厮候在那。
“只是不知杜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兔子护彘罢了,她自小就不是蠢的。”
苏子衍在马车上闭上眼,一身矜贵,仿佛周遭事物皆与他无关,夜也快要过去了。
杜蘅告诉小皇帝,自己的先祖不过是个门客,而且家主很不欣赏他,直到遇见了当时的执政人,两人相见恨晚,恨不得把几十年前没说过的话都讲出来。
“先生,后来呢,你的先祖有没有得到重用?”小皇帝生的眉眼清秀,肌肤雪白,圆润可爱,他歪着头伏在案桌上。
“先祖颇受赏识,只是积疾已久,未能替成祖扶持新政,便潦草过世了。”杜家的先祖下了朝,马车便被人动了手脚,马车侧翻,一旁的大爷大娘来不及躲闪,先祖只能扑在马上,踏裂缰板,自己却正中心口,再无回天之力。
外头一阵阵风刮的厉害,将窗户吹的嘎吱一声开了道缝,一股风卷进屋里,吹的烛火晃了晃。
小皇帝对这个结局并不满意,有些落寞,他扒着杜蘅的手掌“先生,那你难过吗?”
她回过头,眼中却布满沧桑,杏色的衣裳衬得她脸色苍白,香炉里的香灭了,似乎是因为太冷,她摸摸他的额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陛下该温书了。”小皇帝低下头,捧起案桌上的书开始诵读。
蹑手蹑脚的宫人点点杜蘅的肩膀,悄声行一个礼,说是太后传唤。
“馥郁给太后,太妃请安。”她跪下,水红绣着金线的广袖铺开在黑曜石铺成的地板上,就像是血一样流开。
“起来吧,杜太傅。”太后端着一个笑容,脸上的纹路褶皱起来,那张白脸背着光,阴柔老迈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吐息冰凉而缠腻。
“今日皇上可好好温习了吗?”太后如今的宫里还未修葺,有些昏暗,带着一种日渐腐朽的味道。这宫里的人也都是这样,眉宇间沾着死气沉沉的气息,一举一动的礼数标准到了呆板的地步。
“回太后,陛下今日温习了孔丘先生的治国之道,陛下聪慧,也努力,还请娘娘放心。”杜蘅有些僵硬,咬唇露出来一个笑。
“皇上年幼,有些章法恐怕也不得其解,还要杜太傅多多教导。”太后身旁的公公,端出来几个金步摇,用细绢密密地包好“哀家得了几支金步摇,便奖励杜太傅几日的辛苦了。”
杜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腕蹭着桌角护着几支饰品,双手托着银漆的托盘“这是馥郁本职所在,若是因此受了封赏,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杜蘅心里打了鼓,料定这是一场鸿门宴,太后一族本在朝中独大,只怕心中所想并不只在后宫,而她的存在恐怕是挡了路。
“你瞧瞧这杜太傅,就是太识规矩了。”太后对着几个太妃指指点点,嘴里仿佛满意至极,眼里却半点笑意没有。
“是了,是了,陛下由她教导,太后娘娘可以放心了。”
“李姐姐说的是。”
太后吃着一盏茶,并没有让杜蘅起来的意思,她招了招手,下面的人应了声,将绢布展开“既然杜太傅如此懂事,那哀家便将几支步摇拿来与众姐妹分分。”
许太妃的目光被架子上陈开的那件朱红对襟吸引,手指拂过上面金凤的纹路,光滑又细腻的线脚,但又想到这是杜蘅不要的东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下面的太妃们配合着太后的兴致,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些比较熟悉的更是在附和。
杜蘅撞在了桌角上,手腕泛着乌青,一大块淤青上覆盖着血色的淤肿。
“只是不知道杜太傅有什么所求?”许太妃捏着一只簪子,像是金丝雀看到了飞虫。
“馥郁所求不过是太后凤体安康,陛下学有所成。”杜蘅低着头回话,扮演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
“哀家瞧着杜太傅真是个好孩子,面慈心软,听说昨日还吩咐了两个宫人到太极殿洒扫,实在是威风的很呢。”太后浅浅地饮了饮茶“哀家的人不懂事,以后还得太傅多多指点些。”张太后将茶杯用力摔在了金丝木楠的桌上,茶水顺着细细的裂痕流出来。
一直留意着动静的小太监悄声掀起帘子,低腰进了内室。
杜蘅眼波流转,她已在殿中跪了两个时辰,有人将她请出来,自然也有人要将她请回去。
人一生因缘际会,多与少、相逢与离别都没有定数。命中注定她生为杜家人,赋予她尊荣无限,命中注定她将为这王朝添砖加瓦。
“竟是这样啊。”太后收回目光,像是才发现杜蘅跪在堂下一般“杜太傅怎么还跪着,都是自家人便不要这么客气了,皇上在勤政殿候着你呢,你可快些起来吧。这茶是上好的,你既不收珠钗,那哀家就将这茶赏给你了。”
“馥郁告退。”杜蘅双手捧着茶杯,茶水一点一点沿着手掌的纹路,漫过手腕,风在空气里游动,忽地仿佛是触到什么利刃冷壁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荡开。
“杜太傅,以后可常往我宫里坐坐,我老了,喜欢见你们这些鲜活人儿。”末了,太后添了一句,和善的眼神似乎看不到杜蘅血肉模糊的手掌。
苏子衍着一身黑色的劲装,金丝滚边暗纹缠绕,是世家贵子的气派,竟是他使了小太监救了她一次。
“出来了。”苏子衍的面容沐浴在金光里,每一道日光亲吻着他得天独厚的脸部曲线,他瘦削的轮廓印在天光里,映成淡灰色的萧瑟线条。
“多谢苏相搭救。”杜蘅冲他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手心里的皮肉已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有些模糊,手腕红肿隐隐发痛“只是不知苏相是如何进到内宫之中,男子可是不得入内宫的。”
“我只不过通知了守宫人来拜见太后娘娘罢了,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自然学得会看人眼色。”苏子衍将袖中的金牌掩了掩,上面的贤祖二字格外扎眼“看来杜太傅被招呼的很好啊。”
“太后娘娘仁慈宽厚,自是不会亏待人。”她面色温柔且神情笃定,若不是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苏子衍真要被她这副样子所蒙混。
“在下也很好奇,太后娘娘与太傅聊了些什么。”苏子衍嗤笑一声“又或是想要些什么奇珍异宝。”
话已至此,二人对视一眼,无人再开口,欲望随风长,没有人能轻易抵抗,太后摄六宫已有十数年,对于她那样的聪明人来说,能做的事有许多。
“娘娘要的,总归是不一般的。”杜蘅苦笑着,但没有办法,从圣旨下来的那刻,她的人生走向就变了,没有办法。
入夜,张太后点了灯,身边的姑子轻轻摇着蒲扇,微风扑到人脸上,倒也不寒冷,姑子姓齐,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她放柔了声音“可是今个儿有人让太后不爽利了?”
“她们也配。”张太后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狠辣,但里面的狠意已经昭然若揭了“只是觉得那个杜家女碍眼罢了。”
“没想到老皇帝生前算计着哀家,死后也不让哀家安宁。”张太后微微侧了侧身子,凤眼微挑,灯火映着半张面颊,乍一看,倒有些可怖了“留下这么个小贱蹄子,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哀家了,快入冬了,冬天可是个能冻死人的季节,今天让她跪着不过是个小警示罢了。”
“咱们张家大人个个有出息,这么个小蹄子可挡不住张家的繁荣。”齐姑姑取了美人槌轻轻为张太后槌着腿,又轻轻揉搓,她的手掌很厚实,力道不轻不重的,叫人舒心。“只是太后何必还叫她常来,碍了您的眼。”
“先帝怕哀家一脉独大,妄想用杜家女钳制着哀家,又惧怕他家长了权势,杜家孤女无依无靠,就算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是容易拿捏的。”太后脱了外衫,坐在床榻上,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男人的薄情。“若是先帝这颗棋子能为哀家所用,之后我张家在朝中的路会好走更多。”
夜更深了,天上只挂着几颗星斗,巡查的宫人来来往往又回到了房里歇下,万物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吐谷浑进献了一件白狐裘给太后,据说世间仅此一件,小皇帝到底年幼,眼馋的很,他并未见到吐谷浑的使者,却听闻使者拜见了太后娘娘,这本身是一种僭越,他又羞又恼,对此却也无可奈何。
太后这些日子时常赏些东西来杜府,宫里人人都传杜太傅讨得太后娘娘欢心,攀了高枝儿。
御书房门前换了两个新人,杜蘅过来时看见这两人正靠在门框上调笑,看见她来了才整了衣衫,喊一声“杜太傅好。”
杜蘅是捧着白狐裘来见皇帝的,她冲二人点点头。
御书房内有个随侍,向来是懒洋洋的,此时却精神抖擞地伏着身,等待传唤。
小皇帝这几日新得了一只会叫的黄鹂鸟,欢喜的不得了,整日浸在御花园中,温书时总是悻悻的。
“夫子,今日便不温习了。”小皇帝踢掉了下面新供上来的龙头鞋,一只手攀在在楠木金丝花纹的桌上,小脸红扑扑地逗弄小鸟儿,他悄悄地斜着眼打量杜蘅,“朕听说母后对你十分抬爱,这白狐裘如此珍贵竟也赐给了你。”
杜蘅面圣时为求容表褪去了外袍,支开一扇窗,秋冬交替的时节,本就是风寒水冷,她自顾自地将《中庸》摆到案桌上,端端正正地望着天子。杜蘅身上没有士子文客的淡漠,平日里她对任何事物都是淡淡的,此刻她却有点生气了。
“太后娘娘仁德,杜蘅只是被关爱的子民之一罢了,还请陛下悦纳《中庸》。”她的语气有些略微强硬,对帝王的问题回答的也是模糊。
小皇帝有种被背叛的感觉,抄起一旁的茶杯丢了出来。
茶盏飞溅的时候杜蘅并没有躲,任由瓷器磕在了额头上,温热的茶水溅到脸上,茶叶沫子挂满了半张脸,顺着茶水流的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
“夫子。”杜蘅一向性情温和,若有来往皆是礼貌周全,恭敬细致的性子让相处的天子印象深刻,此刻她衣衫挂着茶叶,额角也血肉模糊的惨状使他有些害怕了。
这宫内人人以为他是个傻的,可他也晓得太后并不喜爱他,连着下人都没什么惧意。
小皇帝有些忸怩,杜蘅下意识抬手擦着温热的液体,等到手背染成一片红才后知后觉的疼起来,随即恭恭敬敬地将《中庸》捧到怀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请陛下悦纳《中庸》。”
一旁的常侍抬着手似乎在吩咐去叫个太医,杜蘅只是淡淡地道“不必了,陛下给的,赏也是罚,罚也是赏,圣意不敢违。”
小皇帝攥紧了手里的鸟笼,心中多了荒唐二字,最后鸟笼因脱力落到了地上。
昨日太后盛怒之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太后微微低着头冷笑道“哀家给你的只能是恩赐。”幼时,他的母妃生下他便没了气息,跟着皇后娘娘长至这般年纪,皇后家室殷厚,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皇子并入不了她的眼,眼前的杜蘅竟然和前人的模样重合起来,小皇帝起了一身冷汗。
小皇帝胃里一阵翻涌,恐惧和怒火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团火灼烧着他的肺腑,眼前有重重影像,他坐到这个位子上,本就举步维艰,连他的太傅竟也要弃他而去,他不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是这个国的天子,自然也是杜蘅的天子,他从桌椅上下来,负着手道“杜太傅冲撞天子,去中庭跪着,好好反省。”
杜蘅的眼睛无波无澜,此时却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幽潭,激不起风浪,然而在这一刻她周身的淡漠被打破,她微微战栗着,深深地叩首。
跪叩中庭,这个处罚倒也不重。
风整整卷了一日才肯罢休,杜蘅额头上的伤口结了痂不疼却有些发痒,袖口上粘的血渍变成了干红色,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抹去身上的茶叶,紧接着俯身叩首。
匆匆走过三两个人,杜蘅只能看到朱红色的朝服,是官员来传供词了。
杜蘅如今身份特殊所受束缚颇多,势单力薄且被人盯得紧,天子年幼不成气候,无一人敢与她搭话。
她是惯例劝学,走到御书房便发现了侍卫慵懒的神情和满宫颓唐的气息,但是见到陛下还未通报,仅是献了一件白狐裘便被砸了,杜蘅扶了扶身上的官服,这场火气来的她还不明白,只不过这样闹一场也算是给下人一个警示,天子一怒十方具灭。
匆匆窜过去一个小儿,杜蘅只能见其靴上沾了白色的浮灰。
“愈之,你说朕做错了吗?”小皇帝刚刚看的清清楚楚被他砸出来的伤口冒出血珠顺着杜蘅的脸往下流,他有些担忧。
杜晋自他还是太子便入宫伴读,两人幼时做了不少荒唐事,榕树上的知了还是池塘里的锦鲤,二人都捉过,小皇帝心里对他是亲近的很。
“臣来时远远就瞧见陛下外面守着的侍卫都格外尽责,落了只鸟儿,都不曾移动分毫,民间常说主人不严无以治家宅,陛下今日罚了阿姊,才叫人知道陛下始终是陛下,阿姊也是希望如此的。”杜晋这样说着,又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只木制鸟笼“陛下看了,可否欢喜?”
小皇帝心里又酸又涩,险些笑出来,又险些哭出来。
“太傅,您这样撑不住的。”杜蘅不饮不食衣衫单薄地跪到天黑,侍者都开始担忧起来,谁能想过天子的气性如此大呢。
杜蘅闭着眼睛“文臣能为劝诫陛下出力,是杜蘅之幸,即使是罚也要领。”
一时间不知是何时辰,身体已经麻木,除了额头偶尔疼一下,身子竟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只是有些困倦。
脑海中那些星星点点连成了一片,仍旧是朦朦胧胧的灰白色,似是有人影奔来,她浑浊的眼睛几乎看不到明光。
外头乱作一团,侍者们大声疾呼杜太傅晕倒了,众人奔走,后来听陛下身边的公公说,是以苏丞相求了情,杜太傅被罚了半年俸禄的结果潦草收场。
夜色深沉,烛光昏暗。
病情来得凶险,杜蘅被抬回去的时候已经发开始发烧,太医赶到却只见得从来端正的杜太傅满头汗水,散乱的头发都被打湿黏在脸上。
苏子衍伸出手,似乎是想替杜蘅拭去汗水,迷蒙中的人却打掉了他的手掌,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无事”两个字。
苏子衍只是日常地去请命,便见那杜家的小公子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往御书房的方向去,细问了旁边的宫人才知道杜太傅今日冲撞了圣驾,正罚跪中庭呢。
他想了想便也转过了这个弯,他立在床边,转头盯着跪在一旁的太医“杜太傅怎么样了?”
“太傅身子弱,中庭寒凉已致寒气入体,熬过今夜便也无大碍了。”老太医细细地瞧着苏子衍的模样,毕竟见多识广,心里疑惑着杜太傅和苏丞相平日里不见着相好,怎么杜太傅出了事儿苏丞相倒是慌了神。
熬得过今夜。
地龙烧的整个的园子都在冒热气,杜蘅仍旧是咬紧牙关,蜷缩的身子一阵一阵抽搐,惨白的手掌抓着锦被,将脸埋在枕头里嘤咛。
本就跪着的侍者开始纷纷告饶。
“下去各领十板子,也是给杜太傅一个交代了。”他低垂着眉眼,桌上放着一壶菌菇汤,汤汁细腻嫩滑,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杜家的女使。
苏子衍舀了一勺汤,菌菇鲜嫩,汤汁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味道不错,杜家的小厨房味道不错“别这样瞧着我,你主子这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奴婢不敢。”先帝在时,杜蘅与苏子衍并不对付,连带着侍者对他也没个好气,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怕是已经骂了千次万次了。
“你们杜家人可敢的很呢。”苏子衍扭过头,只余半边脸,余光看到榻上的杜蘅手臂动了动“叫人挖了你的眼睛才好。”
此话一出,两个人面面相觑。
“苏丞相怎么好端端地恐吓我杜家的下人,倒是好大的官威。”杜蘅撑着半边身子坐了起来,她脸色惨白,身子仍在发抖“你二人下去端一壶新茶来,我有话与苏相讲。”
杜蘅一声青色素衣,更显得脸色如纸,她扶着榻沿下来,脚步虚浮,整个人就跟风筝似得轻飘飘在摆“今日还多谢苏丞相搭救了。”
“杜太傅记着,你已欠我两次。”苏子衍转了转茶杯,发现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杜蘅并不答话,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瞳仁,又笑了起来。
杜蘅用罚跪来以儆效尤,天子年幼手里没个分寸,杜家出面更是不便,苏子衍出面才是最好的打法,他位高权重,又无人倚仗,朝中重臣大半人是张氏亲族,她赌着他仍需要有人来替他撑着,算着他请命的时辰。
一阵一阵的抽痛中伴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而后桌椅挪动,杜蘅落座,汤盏奉上。
“今年的秋日比往年要冷的多。”杜蘅的目光疲惫而又坚定。
“杜太傅此时还有兴致观赏秋景。”苏子衍嗤笑一声,玩味地看着他。
“我只是想着,北边去年新派的刺史是李将军的侄儿,为人跋扈不学无术,初到北边更不会知道囤积物资的重要性,今年天气这样冷,北边的百姓日子不好过。”杜蘅暗哑着嗓子,又顿住话头。
“杜太傅,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杜蘅仍旧不住的咳嗽,苏子衍想着该叫下人炖了梨才好,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扇。“宫人常说太傅聪慧,深的陛下和太后信任,太傅不会分不清轻重,怎么糊涂至此。”
“糊涂未尝不好,担的起值得二字。”杜蘅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也映着烛火,像是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
“李将军在边关待久了,种种行径已与朝中官员打不相同,他族里只有这一个侄子,亲弟弟也丢了许多年,对他自然娇纵得紧。”苏子衍起身,虚虚地掩上窗户。
“人呐,往前走总是会有很多岔路。”杜蘅这话驴头不对马嘴,她对桌上的清汤没什么胃口,身上也疲惫得很“是救一个人,还是救万民。”
苏子衍停下手,笑道“杜太傅有些什么见解?”
夜深了,铅灰色的天空此时更是看不见一点光亮,杜蘅未曾明说,只是在苏子衍打道回府时送上了一副骏马图表示谢意。
“苏相,没有糊不糊涂,只有值不值得。”杜蘅坚持要来送他,披了外衫,在苏子衍上车的那一刻喊了一句。
杜蘅真正醒来还是在天亮时分。
灿烂的朝阳将天地镀上金光,一片灿烂,候着的侍女眯着眼睛,挂着吟吟的笑意“姑娘可算醒了,你都烧了一夜了。”
“什么时辰了?”昨日地龙烧的旺,晨起苏子衍又遣人送来了一箱木炭,她睡得昏昏沉沉,汗水浸透了衣衫,就连被褥摸上去也是湿漉漉的。
“寅时了,丑时陛下的人来问过一次安。”传水传膳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杜蘅瞧了她一眼,这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便伴着她,唤作寸心。
杜蘅掀开被子,谁知下床的一刹那直接头一昏往下栽去,寸心连忙过来搀扶。
“小公子在府里吗?”杜蘅颤颤巍巍地坐在床榻上,思索片刻,杜晋与小皇帝交好,虽是这近年成熟了些,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留宿宫中只怕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回姑娘,昨日苏相走后,小公子便回来了,特意吩咐了小厨房将这红参炖了给姑娘补补,待姑娘醒了便去西苑通报一声。”寸心说话时,正一手拉着杜蘅的手腕,一手拿着布巾给她擦拭。
“你下去吧,底下的人各赏一吊钱打发了。”杜蘅浑身没什么力气,交代了两句很快又合上了眼睛打瞌睡。
杜蘅睡到中午又醒来一次,盐水漱过口,却只吃了两口清淡的荷叶糕再也没了胃口,反倒是问起了府里昨夜来此的情况。
寸心仍旧是老老实实的叙述了昨晚的事情,杜蘅昏着抬回来,整个杜府都吓得乱了套,跟来的太医只开了副驱寒的姜汤,人是急的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
寅时已至,万物既生。
这世间的账也算不清楚。
“阿姊你醒了。”杜晋兴冲冲地推开房门,昨日风大,今日的露水重了些,打湿了他的衣角。
“你走慢些。”杜蘅抬手替他拍打着衣衫“你今日怎没去御前随侍?”
“我想着阿姊病重,陛下也对阿姊记挂得很,今日告了假,在家中陪伴阿姊。”杜晋抖了抖身上的水汽“昨日可是多亏了苏相呢 ”
“是啊,咱们杜府又欠了人家一次。”杜蘅的眼中闪着精光“寸心你去差人送道蟹粉给苏相尝尝。”
现在正是蟹美鱼肥的好时候。
杜蘅是个机灵的,这鱼蟹一类正是滋阴补阳的好东西,她与苏子衍往常不对付惯了,当年在学堂里念书,她要往东他却偏要向西去,她帮他誊写夫子交代的笔记,苏子衍却递了一道蟹粉说是请杜蘅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也好长高嫁个好人家。如今苏子衍帮了杜府大忙,她怎么能不送回去这道菜,也叫他百忙之余补补身子。
“阿姊,你是不知道,我昨个儿在御书房里查阅史料才知道这苏相竟然是苏司军的后人。”杜晋拿起乳白色的荷叶糕,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苏司军为人赤诚耿直,旧历二十三年募兵,军帐中攒有八十四颗人头,只可惜天不逢时,流寇作祟,死在了冬日里头,也正是这个由头,苏丞相走了科举之路,成了当今的丞相。”
“书上还写着,只见他的盔甲已经几近破烂,忽想起为支援灾民龙虎军已断粮一月之久。”杜晋的话有些模模糊糊。
杜蘅却轻轻地笑了,哪里是支援灾民,无非是挡了他人的路,当年苏司军年轻力盛又军功显赫,明里暗里怕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鲲鹏展翅九千里,细微之处恐怕难以看到。
“阿姊。”杜晋看着杜蘅出神,又接过话茬。“你说苏丞相还乐意为陛下效力吗?”
杜蘅斥责道“胡闹,这也是你能过问的吗。”他若想立住脚跟,自然是要效力的。
杜晋本就年幼,他天资聪颖,文课上从不用人担心,看一遍书就能背得滚瓜烂熟;武课自小进宫伴读,天子的老师自然是最好的,由若天子登基长姐晋官不便于进宫,他也看不上府里请的武学老师。因此,说是学习,当他想要跑出来偷懒的时候,是没有老师会不同意的。
单看他与他人往来,谁能想起这是个年幼的孩子呢。
杜晋露出一个吃瘪的神情,在地板上跺了跺脚。也大概只有现在他看上去才像个小孩子,不再成日挺直小身板,把手背在身后。
“下去吧,这话给别人听了去怕是要掉脑袋。”杜晋抬眸看进他的眼中。杜蘅的眸色向来清浅,但当装着事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幽深。“寸心,你觉得愈之说的如何?”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姑娘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您定当有自己的考量。”
“你也下去吧。”
当年苏子衍父母的事儿是件无头的状,仅仅是流寇和官宦,便能掩盖另一个官员的死亡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杜蘅心里装着这件事儿,好似压了个秤砣在肚子里,只怕做不好是辜负了上一辈人的戎马。
杜蘅在御书房里教习,外面着一个幼小的侍从,不爱言语,无事便跟在杜蘅身后,杜蘅进出宫时多会随行,在宫门口候着。
“他本是世外之人,然而父母为奸人所害,一怒之下便手刃仇敌上山为匪,其情可悯,又未伤害过无辜,臣见他可怜,故给他改了名姓,这便随臣姓了杜。”杜蘅没放在折子里说,小皇帝对这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说夫子自己做主便好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小皇帝最近表现的很乖顺,似乎是被那天的境况吓到了,杜蘅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夫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说宇宙鸿蒙,日升日落,生死离合都自有定数。”杜蘅吩咐内侍备好餐食“陛下如此用功,是天下人的福气。”
小皇帝泄了气,放下书卷“夫子,国土三百五十万里,朕不过沧海一粟,功绩尔尔,而天下人张玦成荫,朕于天下而言不过蚍蜉而已。”
杜蘅正拿着蓬蓬米,剥着青绿色的果皮,将黄绿的苦仁去了“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先帝方二十继位,陛下日夜勤恳用功,虽年龄不比先帝,可聪慧贤德之度绝非寻常可比。”
小皇帝看了一眼,将鲜甜可口的莲子揽到手里。
杜蘅想了想,慢慢地说到“蚍蜉不亦可撼树吗。”
小皇帝执扇点了点杜蘅,然而脸上已有了笑意,于是杜蘅拱着手半真半假告了个罪。
杜蘅伸手招了招,候着的小黄门端来一道蟹黄汤包,一晃到了后秋,今年江南的蟹比往年要小些。
天子只是吃了一口便不肯吃了,杜蘅接过汤碗道“不合陛下胃口吗?”
“今年的收成似乎并不好。”小皇帝缀了金线的袖口蹭了些油渍,神情也是淡淡的。
窗子里灌着冷风,杜蘅仍是忧心,让侍者将窗子关小,只留了条缝,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仅仅是半个月未见,原来已有这么高了,她并不应话,只是反问“陛下觉得这中间有些什么问题呢?”
“水患连年,朝廷每年拨付的疏浚款震灾款下放至民间却不足半数。”小皇帝思虑着什么,又接着往下说“田地兼并严重,很多地方一村土地都在一户地主手中,即便是连年丰收,也有许多农民需要借贷度日,这些年各州县开垦出来不少新的田亩,但是三州所载田地比之开国时却减少了近万亩,农民仍然面临无地可种的现象。”
“商户敛财,官官相卫,农民多做无米之炊,转为流民,土地耕种不足,自然难有好收成。”小皇帝笑着,深褐色的眼睛映着落日,像是镀了一层金色,他在等着杜蘅夸赞。
杜蘅晃了晃心神,往后退了退撞上抬笔的宫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嘴里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笔头的墨汁炸开来,地上斑斑点点的黑花,惹得杜蘅斜着眼睛去看那支笔。
小皇帝与杜蘅对视一眼,皱着眉招了招手“自领三个板子,罚一季俸禄,下去吧。”
“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打一只虎可比打一群蚊虫要省力的多。”杜蘅不再多言,今日天子学习的已经够多了,点到为止足矣。“陛下刚才的决定,做的极好。”天子的怒火从不需向任何人解释。
“只是这样的决定不知母后是否欢喜。”小皇帝低着头,拿了纸笔写些什么,没由头的说了一句。
“陛下只需做好自己便好。”杜蘅心底凉了凉,她明白小皇帝是刻意问了一句,太后这些日子常派人传唤,皇帝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不曾想到,怀疑来的这样快。
傍晚时分,回到杜府,杜蘅柔顺的长发铺在肩处,因着旁边有烛火而翻着光彩,官服换成了白色纱裙,寸心端端正正捧着盆,请她净手。
“今日的蟹粉给苏相送去了吗?”杜蘅擦拭着手指。
“按您的吩咐,一早便送去了。”细细算来,今日正好是送蟹粉的第十六日,寸心有些摸不着头脑,苏相哪里差她杜家这道粉。
“苏相可有什么表示?”
“苏相说……说多谢杜太傅,本相的身体就不由太傅操心了。”蟹粉可是极佳的滋补之物。
杜蘅想到苏子衍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模样,便轻轻笑出声来,她只怕苏子衍不气,如此甚好,甚好。
在跨入寿康宫的那一刻,杜蘅回了回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这是秋日里不可多得的一个晴日,惠风畅畅,流云容容。她的伤病刚好些,太后便急急地召见。
“馥郁的伤可好些了?”太后慈爱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怀里抱着一只黑色毛绒的猫,它翠绿色的眼睛也随着太后的目光打量着杜蘅。
“劳娘娘挂念,只今日还有些红痒,眼下已是好多了。”杜蘅故意穿了一袭青色素衣,趁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整个人更显得跟个风筝在飘一样,她是不喜于回太后话的,因着病也躲在府中良久。
“哀家听说皇帝罚了你,想来你做事从来都是周全的,定是底下伺候的人做得不好了。”太后一拍桌子,杜蘅晃了晃肩险些跪下,却又听见“哀家可怜的孩子,这身子还没好利索,便又来见哀家,你也是有心了。”
侍者拿来一件皮袄,杜蘅细看了看,竟是太后外出披的衣裳,忙是跪下谢恩。
“皇上驾到——”小黄门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太后与杜蘅的寒暄。
“问母后安,杜太傅也在啊。”皇帝的声音温醇,像是山涧清泉淌过,浑然一个没什么烦恼的少年郎“朕老远便听到殿里欢声笑语的,不知母后与太傅在谈些什么呢?”
杜蘅稳了稳心神,皇帝对她已是有些疑心,上次的罚跪怕是也有这一半的原因,此时在这见到她又是一场猜忌,开口却仍是恭顺地回答:“答皇上话,皇上与太后慈爱,臣万分感激。”
“坐吧。”天子抬手免了杜蘅的礼,叫她坐到一旁“往后天冷时,太傅记得穿好衣服,感激之余,太傅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太傅今日就不要走了,留下一起吃吧。”
“谢……”
“都是自家人,就不要这么客气了。”太后有些心烦,她本想关怀一下生着病的杜蘅,她却是一副油烟不进的样子,拿一些繁文缛节来搪塞她,皇帝此时来请安,定是得了什么消息特地来看她二人有无交易。
“这菜是不合太傅胃口吗?”皇帝脸上挂着笑,他指着肘子,醋鱼叫人摆到杜蘅面前,杜蘅苍白着脸,她病着几日,是半分胃口也没有,杜蘅低着头伸出筷子一点一点将肉剃下来放进了嘴里。
皇帝连连拨筷将肉夹进她的碗里,看似是无限恩宠,宫人们也时常谈资,某受皇帝与太后器重,某与丞相交好,某处花荣,某处叶萎等。只有她自己明白,皇帝隐忍着怒气,皇帝昨日便差人问了她的境况,常侍也回了话“太傅起了烧,脾胃也并不协调。”皇帝是故意如此。
太后也夹了一筷子放在她的碗中,杜蘅又是一顿千恩万谢,太后点点皇帝的碗“皇帝也吃,哀家瞧着皇帝近日倒是瘦了。”
“谢母后挂怀,母后叮嘱朕要日夜勤勉,以不负众臣,万民所托。”皇帝舀了一口汤,那是一碗琥珀色的高汤,飘着几颗青菜,这汤极其暖胃,热气顺着四肢进入五脏六腑“想必,太傅也是这么想的吧。”
“陛下自勉是百姓之福,是天下之福,也是臣下的福气。”杜蘅垂下眼帘,紧握着碗筷,胃里一阵翻涌,她明白太后的用意,此番叫她前来并不仅仅是所谓的家宴,更是变相的拉拢,这样的小动作已有许多次,她疲于应付,也未料到皇帝的前来。
皇帝到底是长大了。
吃了约莫一个时辰,杜蘅起身告退,她推开门,走的不远便腿软了,她扶着朱红金漆的龙爪柱将刚才吃的饭菜悉数吐了出来,杜蘅用手绢抹了抹嘴,她佝偻着背,胃里揪着疼,在侍者的搀扶下颤抖着向前走去。
女人的咳嗽声不断的传来,皇帝站在殿外,看着这一切,他懊恼着自己今日地行为,心里怨着自己的鲁莽,太傅一向是最关爱他的,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宫人们见太后不重视他,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只有太傅在他寒时偷偷塞一件棉衣,在他喝药时藏着蜜饯递给他。
皇帝伸手唤了个小黄门,嘱咐他请太傅到御书房坐坐。
杜蘅往后望了望,发现天子也正望着她,二人相顾一笑,她浅褐色的眸子闪着光,恍若鎏金,她惨败如纸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捋了捋头发,应了声“臣整理一下便来了。”
苏子衍在御书房已经等了许久,他是未时来的,算了算刚好等了半个时辰。
皇帝在内室更衣,苏子衍却和杜蘅搭上了话“你可好些了吗?”眼下已经是深秋了,临近冬天,只会越来越冷,杜蘅身子骨弱,若是此时不好个全乎,只怕冬天会更难捱。
“多谢大人记挂,已好多了。”杜蘅本想问问那道蟹粉吃着怎么样,淡淡瞥他一眼,瞧见他手机端了幅字画,是一只装在金丝鸟笼的雀儿,嘴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痣,惹人喜爱极了。
他倒是会讨陛下欢喜。
“不知苏丞相今日来有何事?”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换了便服,更添了几分少年气。
“臣得了一幅画,想来拿给陛下看看。”苏子衍才把画展开,边角还有些未干的墨迹,若是没有几分功力,怕是看不出来的,杜蘅猜着是苏子衍自己的丹青。
苏子衍的好画技好文技似乎只是偶尔被人提起,真实的功底也只被同一书院的学子见识过,恰好杜蘅是其中之一。
杜蘅并未出声,只是站着,神情平静,双手拱礼。
“这是鸟儿画的倒是十分传神。”小皇帝举起画卷,眯着眼像一只小狐狸,他透过阳光瞄着杜蘅,他还是有些心虚的,连看画的心思都少了两分“只是不知这画画的是个什么意思?”
“陛下看了可欢喜?”苏子衍正笑眯眯地瞧着“臣只是希望陛下欢喜,太傅与臣也是一样的意思,太傅前两日曾向臣讨要一只鸟笼,臣疑惑着是讨来做什么,问了人才明白是陛下喜欢,太傅才来寻的,陛下觉得这样的人会偏向别人吗?”
小皇帝咬了嘴唇,对上杜蘅清亮的眼睛,瞧得人脑子里一空,杜蘅俯首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三个头,搭上小皇帝伸出来的手。
二人离开时已经是天暗了,杜蘅拜谢苏子衍反而得了一个他的背影,杜蘅长舒一口气,今日她不应太后的话,皇帝有了自己的心思,她的前路又是什么呢。
“姑娘,我们等在此处,能等到苏大人吗?”寸心面有焦虑,目光打量着一身横肉的看守,出声询问。
杜蘅看看自己手中的文书,垂眼微微叹息“看来,他是故意不见我了。”正踌躇不前时,撞上了一个满身酒气的老翁,他摇着鼓,拄着拐,等杜蘅站定才看到是书院的何先生,她忙作了个礼“先生好。”
何翁晕晕乎乎的站定,腰上还寄着一个酒葫芦,看清楚来人才笑眯眯地开口“喔,是馥郁呀,你今日来寻衍之,可是来错了。”他拍了拍腰际的酒壶“你俩当年在书院求学时便争个先后,怎么现在倒是好了?”
“先生说笑了,只是……”杜蘅隐隐得知自己今日是见不到苏子衍了,手指不断捻着文书,文书的右侧已经起了毛边,她想求何翁为自己通报一声。
先翁取下酒壶,灌了一口,摆摆手“若是你与我老头去找衍之一同饮酒,那老头还能带你进去,其他的老头也帮不上忙。”
何宥是朝中的老人,历经三朝,教导过两位帝子与许多朝中大员,就连先帝也是他的学生,先帝念他年老,身体不支,只在朝中挂了个元老的虚名。老先生停不住手,才办了个书院,杜蘅与苏子衍也正是受了他的教诲。
“姑娘,自从前两年何老的的儿子在边疆战事去了之后,何老的精神也不大好了,时清醒时不清醒的,若不是苏大人一直宽慰供养何老,怕是怕是……”杜蘅微微扭头侧目,寸心慌忙垂首“是寸心多嘴,何老自然是福寿延绵。”
“先生一心为国,对我与苏相向来视如己出,先生如今这个境地,我竟什么都不知,我实在愧对先生。”杜蘅见没了希望,携了寸心准备离去,恍惚间想起少年时习文被先生罚跪,先生临时被帝子请走,她便一直跪着,起了烧也不知道,先生心疼的无以附加,整整守了她三日,杜蘅的眼眶有些湿润“你吩咐下去,置办一些好的吃食,明日请先生来杜府住上几日。”
何宥一身酒气而来,苏子衍慌忙放下书卷去搀扶他,这是这个月第十回如此了“先生今日又因何醉了?”
“馥郁啊。”何宥酩酊大醉,语不成调,苏子衍听见这个称呼,微微皱了皱眉,他明白杜蘅今日来的目的,无非是请他协助她一同扶持幼帝,他念着往日的情分救了她几次,只不过现在朝堂的局势混乱至极,他并不打算趟这浑水“权且放心,衍之的心思我最是明白,你会心想事成的。”
“先生醉了。”苏子衍只当何老说胡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自己的心思,别人又怎么会清楚。
苏子衍扶着老者去了塌上,轻轻擦拭着老者的手掌,多年的握笔使他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何老打着呼噜,不再理会这些小儿的事。
又进来一位名叫姚颂的郎君,他嬉皮笑脸地勾上苏子衍的肩膀“衍之,我听说杜太傅今日在你这吃了瘪?能让咱们这位傲气的女郎君吃瘪还没有怨气的,你可是第一人啊。”
“你闲的没事做?”苏子衍用扇子打掉他的手,若说苏子衍是一株君子兰,那姚颂就是一株招摇的凤仙花。
姚颂也不恼,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与苏子衍杜蘅一同入的学,如今在户部做了一个小侍郎,虽不及苏子衍与杜蘅受用,却也乐得清闲自在。
“你这态度,可真叫人寒心。”姚颂勾起唇瓣,竟想发笑,他惯是爱打趣他二人的“都是同僚,怎么如此绝情呢。”
“你要是来做说客的,那就请回吧。”苏子衍瞪了他一眼,眉宇间却没有怒气,姚颂虽然没什么规矩,心地却是极好的,也是他在不见光的日子里唯一的好友。
杜蘅已然走到杜府门前,文函上沾了些灰,她仔细着擦拭。里面写的是她对新政的看法以及一些秘闻,自个儿掖了掖,揣在怀里。
“姑娘,寸心不懂,您身为皇上太傅,肯等着已是莫大的赏脸,何必,何必等了这样久,折辱您自个儿呢?”寸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心疼自家姑娘,这么多年谁都轻贱她们姑娘无人可依,偏偏杜蘅自己争气,得了个太傅的位子。
杜蘅停下脚步,也认真思索起来,想了在想“我能坐上这个位子,已是莫大的恩赐,这世事难料,定是不会皆如我们所愿。”
她有些胸闷,今日在太阳底下站的久了,连带着偏头痛也一起发作了起来“他不肯见我,自有他的理由,但这事我一定是要办成的。”
寸心越发责怪自己多嘴,搀扶着杜蘅往内院里走,想捡着些好听的事儿说与杜蘅听“这天底下就没有姑娘办不成的事情,他今日不应,才是他的损失。”
杜蘅又咳了两声,寸心拍着背给她顺气“今日的事万不可叫愈之知道了,省的再生什么事端,咱们杜家已经欠了苏大人两次了。”她闭上眼细细思虑着今日的事,苏子衍闭门不见定是猜到了她的目的,按情理来说,她不应该再勉强他,但实在情势所迫,朝中能用之人极少,皇帝没有自己的势力,变成傀儡是迟早的事情,张家明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结党营私,已经在慢慢蚕食着朝廷,真等到那一天无论是苏家还是杜家都难逃一劫。
“阿姊,阿姊,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杜晋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唤了杜蘅好久,也不见他应声。
“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你何时来的?”杜蘅示意寸心退下。
“阿姊,我都叫你好多声了。”杜晋亲昵的伏在杜蘅手背上,他自幼没有父母,唯有长姐护他长大。“今日我随着杜伽去练武场打了一套,阿姊没想到你捡来的这个徒弟,功夫这么好。”
“是吗,那你可要好好学学,杜伽是山匪的孩子,在外多年,你可不许因为这个欺辱了他。”杜蘅摸摸他的鬓角。
“阿姊你就是偏心,他的枪耍的可好了。”杜蘅摸了摸下巴,耍枪可不是一般山匪能做的事,看来这个杜伽还有些秘密,只可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杜蘅支走了杜晋,一个人坐在窗子前。
这天下,都是寒意萧瑟。
午初三刻。
姚颂右眼皮一直跳,他合眼吐出一口浊气,杜蘅已在前厅等着了,他官位不高自然没有拒不见客的道理。
“说吧,杜大人今日来有何事?”姚颂其实心里明白,杜蘅是为苏子衍而来,这二位他谁都惹不起。
“也没什么旁的事,想借你个人情,借阅一下贤祖年间的户籍罢了。”杜蘅用手指点着桌子,折扇一开,目光如炬。
姚颂惊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不明白她的用意,连着茶水都洒在了身上“杜蘅,你怕是疯魔了,查看户籍是什么大事你也能做,你这是在打什么算盘。”
底下跪着的小娘子乃是他的通房赵氏,她忙递了绢帕来替姚颂擦拭,赵氏生的一副好皮相,盈盈一笑很是讨喜,做事也是周全,甚的姚颂的心意。
“杜蘅,我念在咱们曾是同门的份上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也速速离去吧。”姚颂抬起赵氏的手,虚扶了一把,靴子上的银鱼绣线染了色,隐隐发着棕。
“赵娘子这身子看着有些重,大夫可曾瞧过?”杜蘅也不理他的辞客令,搭上那赵氏的手腕“看着肚子像已有一个月了,姚老大人可知道了这件喜讯?”
姚颂一时语塞,他家世代是读书人,向来没有纳妾的说法,他是真心喜爱赵氏,否则怎会这么多年不进行婚配,只是她只是个奴籍女子,抬了通房已是母亲最大的忍让,要让姚家长子出生于赵氏腹中父亲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请求杜大人开恩,奴受姚大人垂爱才得了这个孩子,奴不求别的,求大人给奴留个念想。”赵氏也慌了神,慌忙跪下,请求杜蘅万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去,她泪眼婆娑的伏首,煞是惹人怜爱。
“姚颂你糊涂啊,纸怎么可能包住火呢。”她在来之前便打听到,姚颂与这赵氏感情甚笃,只是姚老爷看不起赵氏出身,这才多年也未扶正“我这倒有一计,只是不知姚大人愿不愿意听听了。”
姚颂也知道这事拖不得,他将赵氏搂在怀里,抬手抹去她的泪水,冲着杜蘅作了个礼“请杜大人指教,若是此事能成,姚某必定竭尽全力帮助大人。”
“你们二人这是做什么,快快坐下。”杜蘅微微挑眉,眼中泛着温和的光“姚老大人在意的,不过是赵氏身家是否清白,而奴籍又过于轻贱于你前程无益。”
杜蘅唇瓣轻启“要宽姚老大人的心,一是要证明赵氏女清白,二是要让姚老大人知道你的心意,无心于朝政,这世道明哲保身才是正道理,三是我族中人丁本就稀少,远房有一表妹名为兆儿前两年便因为痘疫去了,家中只剩了她父母二人终日缠绵病榻,恐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少个女儿,不知这赵氏做我个妹妹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姚颂连连道谢,轻轻拍了一下赵氏的手背,示意她退下。
“姚大人的问题在下解决了,不知在下的问题姚大人是否能够通融。”杜蘅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背面刻着贤祖二字,先帝御赐的金牌总算安了姚颂的心。
只见姚颂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方孔的钥匙,领着杜蘅匆匆地坐上马车,埋怨着何不早掏出金牌。
杜蘅苦笑一声“也请姚大人为我保守秘密了,这事不必太为招摇”
户部有专门的院落,没有户部的人带领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户部籍书藏在哪里,院里的荷花沁着淡淡芙蓉香,那一池湖水则多了一份冷冽。
“当年龙虎军人记录的册子在哪?”杜蘅淡淡地开口。
姚颂牙齿都在打颤,苏子衍父母死于当年一役,这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结,别人触不得也碰不得,杜蘅竟然想以龙虎军事来与苏子衍谈判。
“疯子,疯子,我是做了什么孽,才遇上你们两个疯子。”姚颂颇为无奈,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汗。
杜蘅接过书,册子上记载着当年皇帝下令捣毁袄教据点,谁知这当中盘根错节,竟然有西域的探子,天子的怒火来得十分盛大,当即让苏司军率龙虎军出战西北,国库空虚,龙虎军苦战无果,最后以大火烧城草草收场。
“我记得先帝为打赢此仗派了一万粮草给边境,怎么这书中却写国库空虚,后边支援不及,而且这龙虎余军当真一个未剩?苏司军念一吕姓士兵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早早放他归家,怎么他的踪迹并无记载,只写了个亡故?”杜蘅合上籍典,心中怅然若失。
姚颂为此事心中也恻然“此事当年残兵甚少,在编书氏大多都已去世,我也知之甚少。”
“你对此事好奇可是为了衍之?”姚颂瞧她半晌又错开眼,平淡地开口询问。
杜蘅心绪有些不宁“你不必猜了,苏子衍若是能承我的情,应我心中所想那当然是最好,若是不承,也只当我还了前两次他救我于水火的情了。”
姚颂一时无话。
马车上,杜蘅闭着眼回想,姚颂却摸着下巴开口“杜蘅你有时可真不像个女人。”
“你闲的没事做?”杜蘅并未睁眼,姚颂却觉得眼前的杜蘅与苏子衍重合起来,他一时被这个想法给惊到。
他挑开帘子吩咐着车夫“赶快点车。”姚颂撑着眼皮,计划着今晚一定要烧香礼佛,去去这二人带来的晦气。
埋在水下的肮脏不堪你若未曾亲眼见过就不会相信繁华背后是那么多人的卑微苟活,人人脸上皆是毫无希望的麻木。
杜蘅静默地坐在塌的一侧,回想着这些天的一桩桩一件件,太后的礼物流水般的送到府上,皇帝却没有什么作为,只是日日按例请安,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杜蘅盯着角落里三个问她要过吃食的小儿女在心无旁骛的玩耍,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笑,她心里又被填的满满的。
她差人带了赵氏回府,自己准备出来逛逛,一个她想事想的入神,一个黑影窜出来捏上她的肩膀,将杜蘅带进了甬巷。
那人掐上了杜蘅的脖子,杜蘅的脚逐渐脱离地面,她双手握住这人的手,不停的捶打显得十分苍白,脸色涨得通红“苏子衍……放手。”
苏子衍的脸一半在晦暗的天色里,一半在被天光照亮,平时温润的面庞如今变的狠厉。
在杜蘅失去意识前,苏子衍终于松开了手,杜蘅跌坐在地上,她今日穿的是素色衣裙,衣帛撕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杜蘅大口呼吸着空气。
“没想到姚颂这个耳报神传的这样快,我以为你来的会再慢些。”杜蘅顺着气,身子都在抖。
“杜太傅,真是好手段,知道求不动我,竟想以往事要挟我。”苏子衍冷哼一声,他昂着头愤愤甩了衣袖。
“我本念着同僚的情分,多次出手助你,没想到你如此冥顽不灵,将主意打到了我亡父亡母的身上。”苏子衍捏着杜蘅的下巴,不顾杜蘅的吃痛,他实在太过愤怒,她怎么能私自去调查早尘封地底的事,惊扰底下的灵魂。
“我并无此意。”杜蘅甩开他的钳制,双目直视他“我敬重先人的赤子之心,也发现这其中疑点众多,先人含冤而去,我本事做些后人可做的事罢了。”
“我听说今日皇帝与太后大吵一场,杜太傅不去想怎么安抚你的主子,反而在这与我先人后人一番,实在是有驳臣子之道。”苏子衍负手而立,不愿再看杜蘅一眼“杜太傅做好自己的事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