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年间,武后专政,洛阳神宫,拔地而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恰逢其时,洛水惊现白石宝图;民间流传圣母降世,更夸张者,各地甚至有传言神宫铁凤升天,圣母临人……种种征兆,皆为武后日后称帝所铺垫。
时有徐州大街上,众人围观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天空龙云暗淡,火凤耀天,江河鱼蹦,鸟兽齐鸣;更有后宫花园,凋零肃杀,武后一声令下,一夜之间,百花齐放……”
那说书先生也是有着两把刷子,他大肆渲染,围观群众越来越多,看着眼前的赏银不断丢上来,他心中简直就要乐开花了。
“什么火凤耀天,百兽齐鸣,还一夜之间百花齐放,简直放屁!”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个粗糙灰布衣的少年,五官清朗,棱角分明,虽然看起来有些纤瘦,但眉宇之间一双眼睛却亮的得出奇。
那说书先生正说得眉飞色舞,被那粗衣少年一打断,立即黑沉着脸,骂道:“你一个小伙夫胡说些什么!”
少年名叫木子凡,是徐州满春楼收养的孤儿,平时在厨房里打打杂,端酒送菜,常常听到许多文人雅士议论天下,每次一听到各地举兵反武被镇压的事情时,就会忍不住凑上去与人争论。
天高皇帝远,对于李家一脉逐个倒台,木子凡虽然没有很深的感触,但是对于“圣母降世,永昌帝业”之类的传言,他是感到愤愤不平。
想当年,开国皇帝李渊太原起兵,扫除群雄,建立唐朝;太宗李世民西破薛仕杲,北击宋刘,收复并汾失地,还有那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个个都是冲阵斩将,刀口上舔血的英雄好汉。
大唐江山,那是无数战士英魂拼死血战换来的!
许许多多的英雄事迹,木子凡从小就十分崇拜。而对于后宫尔虞我诈,党派内斗,他向来十分反感。此时被说书先生一激,胸口一股气更是堵着难受,不得不发!
“我木子凡身为大唐子民,自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就算只是一个小伙夫,那也比你一个沐猴而冠的小丑强多了。”木子凡当即驳道,“落叶知归根,禽兽知报恩,而你是连草木禽兽都不如。”
当下武后专政时代,在她的酷吏政治笼罩下,没有人敢公然发表对武后不利的言论。
木子凡就算有满腹的不满,也不敢公然妄谈政治,但是对于那说书先生的夸张谣言,木子凡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直将那说书先生喷得面红耳赤。
“小兔崽子,你还真是反了天了!”
那说书先生顿时有些七窍生烟。大喝一声之后,往左右使了眼色,顿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走将出来。
能在徐州最繁华的七弯巷摆摊卖艺讨生活的手艺人,没一个是简单的角色。
这里是江南要镇,往来交通发达,因此生意竞争也极为激烈,没有一两把刷子,还怎么出来混?
见到两个恶汉,木子凡顿时有些心里发虚,嘴上却道:“怎,怎么,你们说不过,还想动粗?”
“动粗又怎么样?今天就帮着春满楼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打!”说书先生大喝一声,一指木子凡,一个虬须大汉当即冷笑着走了过来。
此人足有八尺来高,身强体壮俨然如同一头水牛,双手揉捏之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口中还兀自狞笑:“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承认刚刚说的都是放屁,我今天就放过你……”
木子凡心中暗暗叫苦,要是往常,他定不会去出这风头。
只是他却不后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自然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不了就是挨一顿打!
当下,梗起脖子,大声骂道:“你爷爷的,你说我放屁,但母鸡替公鸡打鸣,岂非天下最响之屁?”
“小子找死!”
见木子凡还敢嘴硬,虬须大汉虎目一瞪,顿时怒不可遏,铁拳一握便向着前冲去。
两人一壮一瘦,身形相差极大,而且大汉显然还是个练家子,只怕一拳就能让木子凡歇菜。
三丈,两丈,一丈!拳风呼啸,下一刻,便会在木子凡脸上开一个染酱铺,不少人,都吓得捂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大,却娇媚入骨的声音。
“王麻子,你敢动我春满楼的人?”
虬须大汉的铁拳,停在了木子凡鼻子前一寸。
刚猛的拳风,让木子凡的头发都扬了起来,但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后退一步。
哗啦,人群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路,一阵浓郁的香风袭来,一个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
她身材颇高,浓妆艳抹,款款而来,看似柔媚无骨,但却气势十足。
没有理会虬须大汉,以及看台上的说书先生,她一把大手扯住木子凡的衣领就往回拖:“死木头,又跑出来偷懒,看老娘不打死你。”
刚刚还慷慨激昂的木子凡,瞬间就没了脾气,无他这老女人正是那满春楼的老鸠,木子凡可不敢开罪她,谁让自己是帮人打工的伙夫。
“薛迎春,你就这么带他走了,这不符合我们七弯巷的规矩吧?”虬须大汉收起架势,冷声问道。
“哦?要不今晚来春满楼,妾身好好补偿补偿你?”薛迎春顿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说完娇笑了一声,继续往人群外走去。
“等等……”大汉虎目大睁,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说书先生王麻子赶紧拉住了他,“算了,今天撞上这女人,算这小子走运……”
……
“春姐,这大白天的也没什么生意,您不好好呆在闰房里养尊处优,何苦跑来这里凑热闹啊!”
大街上,一处人群稀少的小巷口,木子凡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薛迎春,嘻嘻笑道。
“厨房里一大堆活要干,少跟老娘油嘴滑舌的。”薛迎春啐了一口,直接给了他一个暴栗,“你说你从小在七弯巷长大,说话都不过头脑吗?坏人生意无异于砸人饭碗,这一小摊说书的,后面可能有几大家子,十几张嘴,就是吃都能吃了你一个小伙夫!你说你……”
“哎呦!对了,厨房里我还给七姑娘炖着一锅汤呢!出来买香菇,耽搁太多时间了,伺候不好,晚上她要是不出阁,那位包下他三天的公子可不好打发啊!”
木子凡见她还要长篇大论,赶紧“惨呼一声”,当即捂着头向小巷深处跑去。
薛迎春颇有些无奈地看了少年的背影一眼,刚刚木子凡在闹市说的那一番话,刚从绸缎庄出来的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特别是那句“母鸡替公鸡打鸣”更是让她心中汹涌澎湃。
楞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端详,口中喃喃自语:“本来想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一生,没想到他还是跟这些东西纠缠到了一起,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大白天的满春楼,没有什么客人,木子凡一回来就被叫去厨房干活,劈柴烧水削土豆,这些是木子凡从小到大做的事情,倒也不觉得辛苦,只是觉得十分无聊。
“劈柴烧水削土豆,洗衣拖地嚼话头……唉,想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净做这等事?”
望着后院满满的木柴水桶,他叹了口气,一副英雄气短的模样,最后还是撸起袖子干活。
木子凡虽然是一个孤儿,从小无依无靠,但是他天生乐观开朗,手脚勤快,不爱与人计较,这后院里的粗活重活,几乎都由他一个人包了。
这要是换作别人,肯定不干,也干不了。
满后院子的木柴水桶,走到哪里都是一大堆的粗活重活,一般人还真是不行。
“呼!”
“喝!”
很快,院子就热闹了起来。
木子凡抡起砍刀,劈裂一根根木柴,挑满一个个水缸,虽然无聊,但是他干起活来,就像是煅炼自己的身体一样,十几年如一日,反而是在这样的苦日子里把身体磨练得皮粗肉厚。
半个时辰后,望着后院满满的柴禾,木子凡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拍了拍手上灰尘正想再跑出去逛逛时,忽然瞥见角落里厨房边上,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青衣少女的身影,但在这白天出现,却不由得显得有些古怪。
“这个时间段,满春楼里的姑娘们可都在睡大头觉,养足精神好晚上接客。”木子凡心里嘀咕着,不由心思一动,“难不成是女飞贼,白天来妓院偷东西倒也是胆大心细,嘿嘿,让我来逗一逗她。”
他悄悄溜到厨房旁边,本打算吓唬一下那青衣少女。
可是当他溜进厨房里的时候,却见到那青衣少女偷偷摸摸的倒腾酒壶。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对着身前的酒壶中倒了一点粉末下去。
好家伙!她竟然是在下毒!
木子凡大吃一惊,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然而就是这一细微的变化,竟然让得厨房中的青衣少女眉头一皱,顿时转过身来:“谁!”
被发现了!风紧扯呼!
木子凡心中大惊,当下转身就想走,却没想到“砰”的一声,仿佛迎面装上了一堵墙,顿时摔了个跟头。
抬头一看,面前竟是一个锦衣少年!
此人显然在后面站了好一会儿,木子凡全然不知。
木子凡急得差点没叫出声来,一脸惊恐的样子,指了指厨房,又摆了摆手,一副“里面有坏人”的样子。
可是对方似乎对厨房里的情况漠不关心,那白皙如雪的脸庞上,透着宛如寒霜一样的冰冷。
“一伙的?”
木子凡瞬间明白了到自己撞上同党,掉头就要逃跑,但是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
与此同时,厨房里那青衣少女也已经觉察到动静,迅速冲了出来。
木子凡暗叫一声“苦也”使出吃奶的力气,却无法挣脱那锦衣少年的强大力量。
“这小子全都看见了?”此时,那青衣少女冲了出来,看了一眼木子凡,果断说道:“先把他带走再说。”
“嗯。”
那锦衣少年也不拖沓,一把抓起木子凡,可怜他七尺男儿,此时就好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拽走。
木子凡眼睁睁看着二人把自己拽上了半空,从屋顶飞奔而去,从一个屋顶轻身跃至另一个屋顶,最后从侧窗飘落下来,落至一处厢房。
他一眼认出这是满春楼角落的一处厢房,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脱险。
这二人明显是在做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正好被自己撞上,现在把自己带到这里,怕是要杀人灭口。
眼看着两人四处打量,木子凡正要大叫救命,却被那青衣少女一掌击中后背,趴倒在地上,一副狗吃屎的模样,十分狼狈。
“你如果敢喊人的话,信不信本姑娘这一掌劈死你。”青衣少女冷冷说道。
木子凡急忙捂住嘴巴,完全不敢发出声音。
“怎么处理?”
那锦衣少年冷声问道,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却盯着木子凡,以防止他忽然逃跑。
“此事既然已经被他撞见了,只怕是瞒不了多久,事情早晚要败露。”青衣少女眉头紧锁。
直至此刻,木子凡才看清楚二人的相貌。
一个是身材曲线玲珑的青衣少女,晶亮明净的眼眸子,清纯秀丽,仿佛是小池里的荷叶一般清新脱俗,只是刚刚她那一掌打得木子凡骨头都快裂了,与她的柔美气质却是截然相反。
那锦衣少年则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一双犀利的眼睛,晶莹易透的双唇,与那青衣少女的温柔气质形成鲜明的对比。
木子凡从小生在满春楼,可以说是阅女无数,一眼就看出那锦衣少年乃是女扮男装,配上她的冰冷气质,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此刻木子凡的小命是捏在二女手中,所以十分识相,只是心里这么嘀咕着,却不敢胡乱开口。
眼看二女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起那青衣少女在厨房里下毒的情景。
这个表面上看似清丽脱俗的少女,只怕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反倒是那女扮男装的锦衣少女,表面上看似冰冷无情,不过却似乎是更好说话的样子。
脑子一转,木子凡果断把心思放在那锦衣少女身上,开口说道:“小弟木子凡,不知道二位侠女如何称呼?”
这一开口,立即惹起那青衣少女的警惕。
只见她美眸一闪,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咬牙道:“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木子凡闻言大惊,急忙凑到那锦衣少女身边,扯住她的衣角求饶道:“侠女饶命啊!小弟只因家道孤苦,万不得已,故而来春满楼打杂,无意中看见二位侠女在玩捉迷藏……其实我啥都没看到,求两位姑娘放我回去,家里老娘还等着我送饭呢!”
常年在春满楼这种地方打杂,木子凡早就练就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眼下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真的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
“心儿妹妹,我看他也怪可怜的。”
果然,此话一出,那锦衣少女秀眉微皱,冰冷的语气渐缓,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而那青衣少女,眼波流转,盯着木子凡,好似也在犹豫不绝。
木子凡不由得心中窃喜。这两位武功高是高了,但似乎是愣头青嘛!看来今天可以逃过一劫。
却没想到,下一刻,那青衣少女却冷哼一声,道:“捉迷藏,真是亏你想得出来?你小子今年才几岁,哪里来的六十老娘?况且,普天之下,哪个母亲肯让自己的孩儿进妓院当龟公的?油嘴滑舌,留你不得!”
说完,她一掌凝聚气劲,直接掐住木子凡的脖子。
木子凡叫不出声音,也挣脱不开,心里暗叫:“我命休矣!”
锦衣少女来不及阻止,那青衣少女已将手中一颗药丸塞入木子凡口中,紧接着一拳勾起他的小腹。
“啊!”木子凡闷叫一声,感觉就像吞了一颗老鼠屎一样,肚子里咕噜作响。
“你刚刚服下的药丸,叫做噬骨断肠丸,没有我杨心儿的解药,不出十日,必定噬骨断肠而死。”那青衣少女放开木子凡,冷冷笑道。
“噬骨……断肠丸?”
木子凡一听这名字就感觉十分吓人,但是又毫无办法。
眼前这青衣少女明显很不好骗,就算那锦衣少女想要放过自己一马,只怕也行不通了,只是不知道那青衣少女在打什么主意。
“被这小子一搅合,此间之事怕是完不成了,干脆我们就将错就错……”有了噬骨断肠丸,她对木子凡也不再顾忌,索性不管,美眸一转,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心儿妹妹的意思是……”那锦衣少女有些不解。
“幽然姐姐,你知道的,我爹和长老那边,总得有个交待……”青衣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还有淡淡的狡黠。
那锦衣少女也是冰雪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当下目光移向木子凡,心中似乎仍存顾虑,喃喃道:“这样做真的可行?”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咱们把这小子带上,也算是没了后顾之忧。”那青衣少女看了一眼木子凡,故意说给他听:“若是放他走了,此事只怕会从他嘴里泄露出去。”
“打住打住!”木子凡立刻蛇随棍上,郑重地说道:“我木子凡绝对不说半字……哎呦!”
他话未说完,头上便挨了青衣少女一记头槌:“说不说都由不得你,反正你已吞了噬骨断肠丸,接下来的事情,你得听我的!”
“他爷爷的,不是都说胸大无脑吗,这刁蛮女不但胸大,脑子也机灵得很!”
木子凡心里暗暗叫苦,狠狠咒骂,但表面上却可怜兮兮地摸着头,说道:“能为二位美若天仙的姐姐效劳,那是我木子凡的荣幸,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木子凡绝不皱一下眉头。”
“是吗?”那青衣少女晶莹唇角露出一抹邪恶的笑意,“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我要你扮一个人。”
“扮一个人?”木子凡讶然。
“一个死人。”青衣少女冷冷笑道。
木子凡不禁打了个哆嗦,脑海里再次想到那青衣少女刚刚在厨房里下毒的情景,心想莫非是要找自己试毒不成?
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幻,青衣少女冷笑道:“你放心,我杨心儿若是想要你的命,你早就活不成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帮我们演一场好戏,事后我会帮你解了噬骨断肠丸的毒。但如果演得不好……”
这笑容极其甜美,足以让扬州城的世家公子都迷得神魂颠倒,但是看在木子凡却宛如蛇蝎,他急忙狠狠地点头,道:“演戏那是我木子凡拿手的本领,我从小在这满春楼里可是看了好多的戏,别说是演戏,就是唱戏,我都可以来上两句!”
“并不是让你演那种戏。”这时,那锦衣少女也对木子凡放下了警惕之心,耐心解释道:“心儿妹妹是要你她家提亲。”
“什么!提亲?”
木子凡睁大了眼睛,那杨心儿一手打在他的头上,嗔怒道:“你想得美,本姑娘是让你去假提亲,只准失败,不准成功,听懂没有?”
“只准失败,不准成功?”木子凡也不是傻子,当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心儿妹妹你原来是讨厌那原来提亲的公子哥,索性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毒杀了,再让我冒充那个人去提个假亲。”
啪——
“心儿妹妹也是你叫的吗?”那杨心儿又是一记重掌打在木子凡脑袋上,冷哼道:“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杨心儿缓了口气,再次对木子凡摆出凶狠的样子,恶狠狠地道:“木子凡是吧?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不叫木子凡了,你叫陆明,是登仙阁的弟子。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一早起程。”
“起程?”木子凡愕然道,“离开徐州?”
“本姑娘的家在洛阳,听过没有?”那杨心儿脸上自然流露出几分千金小姐的优越感。
“洛阳,那可是大城啊!”
作为被收养在徐州青楼的孤儿,木子凡哪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前往洛阳这样的繁华大城,顿时新潮有些澎湃。
他是一个孤儿,自懂事以来,木子凡平日里除了砍柴挑水之外,最大的乐趣不是与这满春楼里的姑娘们打趣,而是听那些文人雅士们大谈天下阔论。
听到许多热血文人感叹天下时事,遥想昔日的大唐英雄名将,木子凡都会听得热血沸腾。
从小到大,木子凡一直觉得自己体内好似有一股热血,总想着若是哪天自己成为武林高手,必定要走出徐州,像当年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李靖等英雄人物们那般闯一番事业,干一番男儿志在四方的大事,如此方能不负此生。
只是,因为小命被拿捏,而不得不被逼着去,还真是有些窝囊啊……
“此事就这么定了,今晚你好好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到城门口等我”没有理会木子凡,杨心儿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打开了房门,最后叮嘱道:“记住,最好别本姑娘耍什么花样,对今天的所见所闻也不要说半个字,要不然有你好看!”
……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二天天高云淡,木子凡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徐州城外的官道上,心情确是好了不少。
昨夜西厢那姓陆的公子突失了智,喝酒耍酒疯,闹了一个晚上,最后被押去官府的事儿,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心思通透如他,一下子就明白那海量的陆少爷可不是喝酒喝醉的,而是喝汤喝晕的!那杨心儿下的也不是什么毒药,应该是某种类似蒙汗药的迷药。
但不管是迷药也好,幻药也罢,反正是吃不死人的。
这也证明眼前这两个苦主应该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帮她们做完该做的,应该就会给自己解药……
徐州多平原,一骑快马,能日行三百里。
洛阳与徐州相隔千里,出了徐州平原,便是山地。
山路难行,三匹快马绝尘,用了六日,才看见了洛阳城郭。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木子凡看着巍巍洛城,胸中阴霾一扫而光。
多年来游侠的愿望,如今终于踏出了徐州,来到了这古都,他心中何止有千言万语?
杨心儿二女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惊奇神色,那冰霜似的女子笑道:“没想到,你这下人出身的小子,居然也知道诗经古韵?”
“哈哈,两位有所不知,我平日里闲来没事,最喜欢去对街茶楼听书唱戏。偶尔有一些游学士子高谈阔论,兴致来了,就唱一唱诗经,这首《小雅·瞻彼洛矣》便是那时候听来的。”
木子凡嘿嘿笑了笑,脸上如常露出讨好的笑容,与身上的华服玉佩相衬,十分违和。
这也难怪,他自小在春满楼长大,吃了苦头,逆来顺受惯了,这讨好的笑容,就是他最完美的伪装。在这笑容下,任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要记住,你此刻是陆明,不是妓院里的小厮!”杨心儿瞪了他一眼,对他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十分不喜,厉声喝止。
木子凡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下子又把此事忘了。
不过他也不在意这妮子的训斥,老鸨薛迎春骂街起来,比这不知道高到那儿去了,这点不痛不痒的训斥,从他左耳进,都不用从右耳出来。
“是,杨姑娘教训的是,在下谨记!”木子凡目光一转,脸上有些卑猥的笑容收敛,双目炯炯有神,脸上展露书生正气,一抬手,倒也有几分文人风骨。
这副游学书生的神态栩栩如生,看得一旁的幽然一呆。若不是她知道木子凡的出身,只怕也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愣好一会儿,她才噗嗤笑了出来:这小子倒是有些趣味。
另一旁杨心儿也楞了片刻,随后却是咬着嘴唇,哼哼道:“哎呀,不是这种!我要你扮的是那种纨绔、色胚,反正不是好东西,让人一看就讨厌的那种!”
纨绔色胚,一看就让人生厌?姑奶奶,不说我演不演得好,单就是这张脸,也不是这种人啊!
木子凡摸了摸自己的脸,点了点头,本少爷毕竟还是靠脸吃饭的!
不过,杨心儿的话他也不敢不听。
比起脸蛋和尊严,似乎性命更是重要一些。自己的命还在别人手里,他也没辙,当下依着那杨心儿的要求,给换了一副风流胚子的纨绔模样,狞笑着:“嘿,杨家小妞,见了本大爷,还不磕头迎接?”
这是满春楼一位常来的客人的神态。他大腹便便,是一个富足行商,经常到楼里来逛花,左拥右抱,满脑肠肥。木子凡一想到色胚子和恶人,就想到此人,不由得学着说了两句恶话。
啪!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巴掌,打在木子凡脸上。
木子凡顿时被打懵了,委屈的捂着脸,无助的看着杨心儿,眨了眨眼睛:“你为何打我!”
“唔……你这样子,看着就想打,实在是可恶!”杨心儿本是严肃的说着,说道一半,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又想强忍着,涨红了脸,“你讨打!”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木子凡委屈极了,不是你让我演恶人的么,反过来还是我的错咯?
二女见他这副委屈模样,乐开了花,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饶是木子凡在妓院里锻炼出来的厚脸皮,也有些兜不住了,脚下一夹,骑着马先走一步。
二女笑了一会,连收了笑意,怕他跑了,也驱马赶上,三人快马,往洛阳成去了……
“来者何人,下马!”
城门被两根拒马给拦住,左右卫兵长槊交叉,虎视眈眈的瞪着三人。
他们快马加鞭而来,卫兵也不得不防备。
“通行证,这是杨家令牌,还请验查。”幽然从袖里掏出一卷文书和杨家的令牌,跳下马来,交与守城卫兵。
那卫兵接过,验明无恙后,点了点头:“放行!”
两侧卫兵打开拒马,那卫兵又拱了拱手,说道:“三位在城内切莫驰骋冲撞,马儿小心照看,否则出了事,我们还是要抓人的。”
“知道了,多谢兵爷!”幽然莞尔一笑,美目倩兮,看得那卫兵眼睛都直了,等他再回过神来,三人已经策马走远,只留下背影。
“哈哈,三子,醒醒醒醒,人儿都走远了,还看呢!”一旁卫兵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打趣儿起来,“别看了,人家可是杨家的大小姐,你瞅瞅,你哈喇子都快掉地上了,还不擦擦!”
“去去去,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卫兵脸色一红,见同伴取笑,又恼又怒又羞,急得脸红脖子粗。
那人噤了声,另一人又玩笑起来:“那你也只是一条有梦想的咸鱼,那杨家小姐可是天上的凤凰,咸鱼再怎么跳,也上不了天吧!咋?你想上天啊!”
“就你多嘴,我今天要打死你们!”卫兵恼羞成怒,扑了上去。
“哈哈哈!”
众卫兵哄然大笑。
……
洛阳城内,最大的酒肆叫做洞庭香。
木子凡三人在此下马,入了雅座,又热了一壶好酒,点了几个好菜,大快朵颐起来。
一路劳累,木子凡可是真的累坏了。
餐风露宿的滋味可不好受,又在马上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好酒一热,立刻酒香四溢,引人食指大动,等到几个精美的菜肴端上来,木子凡就再也顾不上矜持了,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话都顾不上说。
“饿死鬼投胎啊你,慢点吃。”
杨心儿见木子凡狼吞虎咽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瞪圆了眼。
“好了,心儿妹妹,他不比咱们,这些天的颠簸,也受了不少罪,就让他痛快的吃吧。”幽然拉了杨心儿一把,笑着劝慰道。
有自家姐妹的劝说,杨心儿的气消了不少。只是木子凡哪里管这么多?肚皮要紧,先吃饱算逑,被杨心儿说两句,他压根就没听清楚。
“嗝……”酒足饭饱木子凡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往后一躺,这酒肆的雅座是先秦复古的跪坐式厢房,躺下便能睡,他抱着吃撑起来的肚子,心满意足。
“等会儿要怎么做,不用我再教你一边吧!”杨心儿有些厌恶的看了木子凡一眼,她不喜欢男人这么轻浮随便。
木子凡大字躺着,没有动弹,只是回答道:“知道,这几天已经听你说了几十遍,耳朵都磨出老茧了,倒着都能背出来了。”
“那你倒着给我背一遍!”杨心儿气不过,狠狠地咬着牙道。
幽然一听自家姐妹又生气了,连忙拉了一把,将二人隔开,笑着说道:“小凡,一定要记住,此次提亲的目的,是为了退亲,只要让心儿父亲表现出不满的神色,就行了!”
木子凡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知道啦,什么时候去?”
“明日上午,晚些时候,我在让人给你送一些华服,首饰,洛阳城里人生地不熟,你可别乱跑。”幽然笑了笑,语气却渐渐冷了,“当然,如果你想偷偷逃跑的话,离毒药发作可只有三天时日,到时候毒发,生不如死,自己掂量吧!”
想到那颗不知名的药丸,木子凡顿时一个激灵,从卧榻上爬了起来,连忙说道:“不敢不敢,还请姐姐放心。”
“自辨轻重,我们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店家,记在我账上就好了。”幽然冰冷冷的点了点头,拉着杨心儿欲离开。
木子凡连忙问道:“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呢!”
“张幽然。”
二女离开酒肆,木子凡回到雅座里,看着二女离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杨心儿,张幽然,千里跋涉,究竟是福是祸……”
他躺在卧榻上,望着屋顶上的横梁,脸上再无任何表情。
一夜无话,天明,木子凡醒来。
他没有尝试逃跑,且不说这里是洛阳,杨家势力盘根错节,何其之大?单就是人生地不熟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将他困死。
杨心儿要想着人找到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不用说他身中剧毒,不出三日就要毒法,只能靠二女解救。
而且,用膝盖也能想到,二女肯定派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他如何逃,也逃不过二女的掌心。
既然如此,木子凡也索性断了逃跑的念头。不就是演一个纨绔狂妄、令人厌恶,这有何难?真当我木爷这些年唱戏白看的?
笃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木子凡理了理乱发,问道:“是谁?”
“陆公子,在下是杨家总管,来接公子去府上的。”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杨家来人了!竟这么早!杨心儿不是说上午吗,此时才早晨吧!
木子凡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镇了心神,稳稳说道:
“这么早,本公子还要不要人睡了?滚蛋滚蛋,晚些时候自会去你杨府,别打扰本公子睡觉!”
门外的杨家管事万没想到,自己依足礼数而来,却是硬来这么一番不问青红皂白的喝斥,而且还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刚才还自报了家门,这丢的可不光只是他一人的脸,连他所在的杨家也是颜面无存。
“是老朽冒昧了,还请公子恕罪则个。如此,请公子好好休息,老朽晚些再来。”
只是这位所谓的陆家公子,跟他家老爷上司御史中丞来俊臣关系匪浅,作为奴才的,他可不敢因为自己的息怒连累主家,也只能强忍怒火,对房门深施一礼勉强撂下句客套话全了礼数,便匆匆离开了洞庭香。
“抱歉了老人家,日后若有机会,小子一定当面向您致歉。”
从门缝里瞧着杨家总管离开,木子凡也长出了一口气,继而一股强烈的愧意涌上心头,如此羞辱一个垂垂老者,实在让他惭愧不已,对着杨家总管离开的方向深施一礼以表歉意。
收拾好心情,木子凡就欲出门招呼伙计打水洗漱,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哐的一声大响房门大开,一条黑影‘嗖’地从门外闪入,紧接着又是一道清冷的寒光乍现,晃得他眼睛一花。
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脖子上一片冰冷,再一看,穿着一身文士服作男子打扮杨心儿,正持着一柄寒光流转的宝剑直指着他,看她俏脸含煞怒目而视的模样,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继而又是一个黑影闪身进屋,正是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张幽然,她进门就赶紧将房门带上,房里的情形可不方便让他人看到。
“侠女姐……姐,别……别开玩笑了!”看清楚贴在自己脖子上的是利剑,木子凡头皮一阵发紧,身体动都不敢动一下,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陪着笑脸道。
“陈伯侍奉我杨家一门三代,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该死小贼,你安敢如此羞辱于他?!”
杨心儿咬牙切齿地痛斥着,木子凡这才明白缘由,那叫一个哭笑不得,他这么做还不都是应了这小妞的要求做的么?结果现在却怪他太过嚣张跋扈,他这可上哪说理去?
“幽然姐姐,我冤呐,我这可都是按照你们二位的要求做的啊,狂妄纨绔,惹人生厌!”
出身勾栏,木子凡当然清楚,女人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动物,打又打不过杨心儿,他也只能认怂,连忙扭头可怜兮兮地求助张幽然,这会也只有这位能救她了。
张幽然是杨心儿的表姐,当然是恨屋及乌,对木子凡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却也知道他所言不错,上前两步按住杨心儿持剑的手:“妹妹,这小贼虽是可恶,但所言却也不错,事后让他跟陈伯负荆请罪便是。”
“哼,小贼,事后,你可愿给陈伯请罪?”听她这么一说,杨心儿态度才有所软化,怒哼一声问道。
“当然,当然。”
木子凡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他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因为杨心儿的要求么?就算要请罪杨心儿也该请罪才是。不过这当口,他哪敢再去招惹杨心儿,赶紧连连点头应承下来。
“哼!”杨心儿这才满意,‘锵’地一声回剑入鞘。
利剑离身,木子凡哪还敢呆在杨心儿面前,麻溜地远远地退开去,行走间就听‘当’的一声一个黑色的物件从他背后掉落。
眼见此物掉落,木子凡连忙俯身去捡,杨心儿可比他更快一步,一伸手就将东西夺了过去。
“咦,这扇子还挺精致的。”
她拿到眼前看了看,此物原来是一柄通体漆黑的折扇,分量沉手,不死一般的铁器所铸。
随后她一摆手,‘唰’地将折扇展开,前后看了看,扇面也是一片墨黑,没有任何诗文画作存在。不过整柄折扇做工十分细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东西。
木子凡不过是一青楼小厮,她心中先入为主地心中就已经有了判断,遂即扭头看着木子凡嗤笑道:“到底是个勾栏出身的鸡鸣狗盗之辈。”
“放屁!我木子凡虽出身低微,却也知晓礼义廉耻,圣人教诲,断不会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会无故对一位长者口出恶言!”
木子凡当然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连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暴怒咆哮道:“比起那些蛇蝎心肠,毒害人命,以毒相挟的家伙,要好上千倍万倍!”
“你……你!你竟然……竟然敢如此与我说话?!”
这些天木子凡对她们一直是唯唯诺诺的,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可是吓了扬心儿一大跳,被他的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等反应过来自己被木子凡吓到,且又听到他毫不留情的讥讽,又是羞恼又是难以置信,话都有些说不囫囵了。
“我如何不敢这么跟你说话?你以为你就比我这个青楼小厮要高贵?我告诉你,我木子凡至少清清白白做人,从没做过杀人害命,下毒要挟的恶事。”
木子凡什么出身,耳濡目染的吵架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那是扬心儿这样的大家闺秀能匹敌的?两句话扬心儿就又让他怼了回去。
“你放……放……屁!我什么时候杀人害命了?什么时候下毒要挟了?那还不是……”
扬心儿也是被他气急了,也顾不上其他许多了,口不择言地就要反驳。
旁边的张幽然眼疾手快,在她话出口之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横身挡在两人中间,夺过扬心儿手中的折扇,冷冷地看着木子凡道:“也难怪心儿有此猜测,此扇分量如此之重,制作更是精巧万分,你一介俗夫怎可能拥有?”
伴随着此语,二人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狐疑。
二人言下之意,无异于说木子凡出身贫寒,哪里有能力拥有这柄折扇?
“此扇是我爷爷给我留下的,不信,你可以去春满楼问,任谁都知道,这柄折扇是我的。请把东西还给我,否则,就算死,我也不会帮你们再做任何事情。”
她的口才可比扬心儿要好上许多,一下就戳中了木子凡的弱点,唯一能作为证明的,也只有春满楼的人了。
张幽然跟木子凡接触也就这些天,对他多少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十分惜命,如今却不惜以死威胁也要拿回这柄折扇,倒是真不像是在作伪。
“既是你的,我们自然不会强夺。”
她随即点了点头,甩手将折扇丢还给木子凡。木子凡手忙脚乱地接住折扇,左右翻看一番,没有发现折扇受损,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连忙珍而重之地将折扇贴身藏好。
“我们虽然对你下了毒,可是这些日子也没有薄待于你,你只需要帮我们办好今天的事情,我们自会给你解药。”
眼见木子凡如此重视此扇,张幽然对他的说辞又更相信了几分,待他收好折扇又开口道:“另外,我们还会赠予你百两纹银,作为帮忙的报酬,你看可好?”
“幽然姐姐,看你这说的什么话?能帮到二位国色天香的神仙侠女,这是小子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福气,小子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拿回折扇,还在扬心儿面前发泄了这些天郁积的怨气,木子凡之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早已消退,这会本还有些后悔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分了,要这两位勾魂罗刹一恼火,不给他解药,那他真哭都来不及。
结果,现在这两位不仅给他解药,还准备给他百两纹银作为谢仪,他眼睛都亮了,他在春满楼从年头忙到年尾,到手的银钱都不够一两,一百两银子对他来说简直是笔天大的巨款,砸得他都有些昏头转向了,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就差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以表赤城了。
“哼!”
看到他这副贪财像,扬心儿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不过她可真有些怕了木子凡这副伶牙利嘴,也没有再开口讥讽。
“木子凡,看得出来,你胸中颇有几分文墨,此次回去,好好找个官学读上几年书考取个功名,别再流连春满楼那种烟花之地了。”
这时张幽然又开口说道,语气很是淡然,话中之意却是透着一种高高在上,和对春满楼这种烟花柳巷的鄙夷,这让木子凡脸上笑容尽数收敛,张幽然这看似好心的提点,可真不是那么让他舒服,他可不觉得春满楼的人,有哪点不如外面的人。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张幽然只是自以为是的好心提点,可没准备跟木子凡继续交谈下去转身推门离去。
“哼,在杨府,你若是还是这么口无遮拦,本姑娘定叫你好看。对了,陆明的兵刃是柄折扇,你这柄折扇刚好能派上用场,省得本姑娘再去给你搜罗了,一会记得带好。”
眼见张幽然离开,扬心儿狠狠地瞪了木子凡一眼,警告了一声将一个包裹丢给木子凡也转身离去。
待两女离开,木子凡赶紧把门掩上,走到房中矮几前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水壶对着嘴就是一通猛灌,刚才发生的种种可真是够刺激的,刺激得他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休息了一会,门外洞庭香的伙计来叫门,原来是杨府总管再次来接他,不过这位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不敢过来亲自相邀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了一件潇洒飘逸的淡蓝文士服的木子凡,哪还有之前那青楼小厮的模样?不说面如冠玉,却也是斯文秀气,陈伯见了他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翩翩少年。
只是联想之前木子凡的种种行径,他又在心中补了一句,只可惜是个这么个厌物,不然倒也是他家小姐的良配。
能成为杨家总管,陈伯的涵养和城府自然是不消说的,虽说心中对木子凡很是厌恨,但是表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露。
眼见他过来,陈伯赶紧堆出一脸笑容上前招呼道:“陆公子,老朽陈福,不知公子可休息好了?若是休息好了,那我们就赶紧上路吧,家少爷已经备好午宴在家中等候多时了。”
“嗯,前头带路。”
木子凡回忆着曾经在春满楼见过的那些纨绔的模样,故作高傲地扫了陈伯一眼,‘唰’地甩开手中墨扇轻扇着,用不耐又不屑的语气吩咐道。
“公子……请!”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他打开折扇后,陈伯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手中折扇上,缓了半拍才勉强移开目光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迈步走在前头带路。
“公子,请上车。”走到洞庭香门口,一辆马车早已在这里候着了,来到马车面前,陈伯撩开帘请木子凡上去。
“杨家的车架都这么破旧吗?这如何能配得上心儿妹妹的身份?”见着马车略显破旧,木子凡当然要借题发挥,将自己惹人厌的特性进一步加深。
“陆公子说笑了,我家老爷只是一个御使大夫,所得俸禄能在洛阳维持便已捉襟见肘,一些细枝末节难免疏忽,还请陆公子见谅。”
这老头这个总管倒真是够称职的,时刻不忘宣扬杨再思清廉的官声。
也是杨再思作为清流言官,还真就不能过多么奢侈的生活,否则这一点就会成为其他人攻讦他的把柄。立身不正,杨再思这个御使大夫又何谈去弹劾百官?
只是略知点内情的木子凡,却是绝不相信杨再思会有陈伯口中所说的那般窘迫。
要知道,扬心儿轻易地就允诺他百两纹银的报酬,这种事情扬心儿自然不可能让家人知道,也就是说她给的报酬是她自己的私房钱,由此可见杨家的家底应该不薄才是。
木子凡迈步上车,陈伯也随后跟上,车夫这才赶着马车上路。
洛阳大唐帝都,万国来朝之地,可远比木子凡所在的徐州繁华得多,商铺遍地,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偶尔可见一些穿着打扮相貌与中原人士迥异的男女,牵着骆驼在街面上行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木子凡倍感新鲜。
“公子是第一次来洛阳吧?这些是从波斯来的胡人客商。我们现在走的是定鼎门,我们杨府在洛河以南,还需走上一段时间……”
眼见木子凡对洛阳的繁华很有兴趣,陈伯便开始帮他介绍起沿途风景,木子凡没有吱声保持着自己的高冷范,一双耳朵却是早已支棱起来听着陈伯的介绍。
这边陈伯一边在跟他介绍洛阳的繁华,一边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木子凡手中的折扇,眼神闪烁不定时而闪过一抹厉芒。
马车一路行进,终于来到了洛河以南,这里是洛阳皇城所在,也是洛阳达官显贵的住处,说是广厦千倾,楼殿万户也不为过,可是彻底震撼了木子凡。
皇城重地,警戒力量也自然比起外城严密许多,经过了多处岗哨,马车终于在杨家府邸前停了下来。
比起周遭的宫阙楼殿,杨府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朱漆的大门都略有些斑驳。
“少爷呢?”
看到马车到来,大门立刻从内被府内仆从推开,陈伯率先下车,撩开门帘请木子凡下来,随后询问迎出来的杨家下仆。
“少爷吩咐了,总管您回来的话,就请带着客人去到花厅。”那名下仆赶紧回话。
“陆公子,请移步花厅,我家少爷已经在花厅恭候了。”随后陈伯冲木子凡微微欠身,往府内比了个请的姿势。
“少爷?岳丈大人不在?”木子凡这才注意到,陈伯一直可没提到老爷,都是提的少爷不由地眉头一阵紧皱,很是不耐地问道。
他倒真没想太多,而是这不符合扬心儿给他下达的任务的条件,扬心儿是要他引起杨再思的不满,可不是她的哥哥。
“老爷不知陆公子前来,前些日子已经外出访友,回来还需要不少的时日。”
陈伯闻言眼角不由得直抽抽,他见过无耻的还真没见过木子凡这么无耻的,连个口头婚约都没有达成,他就已经口口声声地称呼杨再思岳丈大人了。
“这该死的登徒浪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而此时隐藏在不远处的关注着这边情形的扬心儿,就更是气得银牙紧咬,握着剑的手攥得死死的,就差没把剑柄捏碎了。
她是不放心木子凡能不能圆满完成任务,这才跟张幽然从旁观察的,谁曾想竟然听到这样无耻的言语,可把她给气坏了,一旁的张幽然却是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听到她的笑声,扬心儿脸上顿时爬满了红晕,狠狠地跺着脚娇嗔道:“表姐,你还笑!”
知道自己这个表妹脸皮薄,张幽然赶紧收起笑容转移话题道:“好好,我不笑了,我不笑了。这登徒浪子却是够无耻的,不过这样也好,想必一定能够让表哥和叔父反感,这件事算是成了。”
她收住了笑容,扬心儿脸上的红晕也缓缓淡去,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不过旋即又暗淡了下去,语气低沉地喃喃自语道:“只是不知道能安生多久。”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命吗?”
张幽然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会,缓缓地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她和扬心儿身世相似,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类似她们这样的女子,很难摆脱政治联姻的命运,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相爱相守几乎是个奢望。
就在这时,木子凡和陈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杨府内,两人也顾不得再自怨自艾了,赶忙跟了上去,比起以后怎么样,先解决眼下的事情才最为紧要。
……
……
一路来到花厅,就见花厅内一个剑眉虎目的英武青年,正端坐在花厅主座上等着,他没有穿着常服,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紧身武士服,这位就是扬心儿的大哥杨瑾。
从他那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的粗重呼吸和衣服上仍未干透的汗渍,就能看出这位应该是刚练武回来才是,倒是很符合之前扬心儿对他的描述,天赋不足却爱武成痴。
“这位就是陆明,陆公子吧?在下杨贯之,乃……”见着陈伯领着木子凡过来,他笑着从椅子上起身,迈步就往厅外迎接。
木子凡的动作可比他更快,抢步进厅,拉着杨瑾的双手纳头就拜:“大舅哥,妹夫陆明这厢有礼了!”
杨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身体也僵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拜倒的木子凡,彻底蒙了圈。
门外的陈伯,一张老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对这个陆明是彻底无语了,这货简直是准备愣上车。
远远观瞧的扬心儿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表情精彩之极,张幽然则是再也绷不住了,笑了个花枝乱颤直不起腰来。
好一会杨瑾终于反应了过来,对木子凡的无耻也有了深刻的了解,强行将手从木子凡手中抽出躲得够远了,才开口说道:“贤……贤弟,你先请起,有话好好说。”
“大舅哥有令,公瑾自无不从。”木子凡打眼偷瞧了一眼杨瑾,便知道自己这一招奏效了,满意地站起身来,再次迈步往杨瑾那边走去。
“公瑾啊!咱们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杨瑾是被他给吓到了,哪敢让木子凡靠近,不然保不齐还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
在他的连声催促下,木子凡便也只好坐下,杨瑾这也才安心落座,而后对陈伯说道:“陈伯,给陆贤弟上茶。”
“是,少爷。”陈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贤弟……”
又没等他说完话,木子凡就开口打断道:“大舅哥,公瑾就开门见山吧,公瑾此来目的就是为了跟心儿妹妹完婚,您就赶紧择个吉时,让我俩成亲入洞房吧!”
哪有这么说话的,杨瑾一听脸整个都黑了,若非是顾忌陆明是来俊臣曾经来帮陆明保过媒,他指定抓起手边的茶盏砸死这丫的。
“大舅哥,你放心,我陆家绝对不会亏待心儿妹妹的,我这有礼单一份,绝对能让你满……”他的脸色越黑,木子凡自然就越高兴,说得也就更起劲了。
“哐当!”
武人本就脾气爆裂,再听得这话,杨瑾再也无法忍耐了,抄起茶盏就砸了过去,好在木子凡知道自己有多欠揍时刻注意着,这才灵敏地躲开了这一下。
“哪来的登徒浪子,给本少爷打出府去!”杨瑾的咆哮声几乎响彻了整个杨府。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灰头土脸的木子凡就被打出了杨府,府门轰然关闭。
木子凡看着杨府大门,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刚才可是不下数十人拿扫把、笤帚围攻他,不是他反应还算快,那他可就有的受了。
“我的解药啊!”
这一场戏算是圆满落幕了,木子凡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可是被打出杨府了,那可怎生去找扬心儿要解药去?忍不住哀嚎了起来。
“闭嘴,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这时熟悉的清冷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听到这个声音,木子凡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赶忙转过身来陪着笑脸对身后的人道:“幽然姐姐,我就知道侠女肯定是言出必诺的。”
“不要乱叫,谁是你的姐姐了?”看到木子凡的脸,张幽然就能联想到刚才的种种,好容易才把脸绷住不至于笑出来。
“是是是,幽然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您看,我这应该算完成任务了吧!”
这下张幽然再也绷不住了,噗嗤笑出声来,自认识以来,木子凡真没见张幽然笑得这么开心过,哪里知道她笑起来如此好看,就仿佛是百花绽放一般,登时看呆了眼。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注意到他目光的焦点在自己脸上,张幽然脸色一红,赶紧制住笑声重新冷着脸呵斥。
“幽然姐姐,这不能怪我呀,只能怪你笑起来太好看了!”
木子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感觉自己嘴角略有些湿润,不由暗骂自己没出息,在春满楼长大,他好歹也算是阅女无数了,竟然还会在张幽然面前如此失态。
张幽然哪里听过如此赤裸裸的称赞,脸色霎时一红,低声骂道:“登徒浪子……”
知道女孩脸皮薄,过度的称赞反而会起反效果,木子凡见好就收转移话题道:“幽然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算是完成你们的交代了吗?”
“算是吧,不过,下次你遇到心儿,皮最好绷紧点,有你好受的!诺,这是答应给你的报酬。”
张幽然又忍不住噗嗤乐了出来,不过马上又收敛了笑容,甩手将背后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丢给木子凡。
木子凡伸手接住包裹,立马被包裹的重量带得一趔趄,包裹落地露出一点缝隙还有里面闪烁着银光的银元宝。
看到这诱人的银色,木子凡喜笑颜开,掏出其中一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用来确定银两的真伪。
“看你那贪财样,我姐妹还会骗你不成?”张幽然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能啊,嘿嘿嘿嘿……”
木子凡干笑着,将包裹背在肩上又问道:“幽然姐姐,还有那个解药呢?”
“解药自然会给你,却不是此时,现在赶紧跟我走。”张幽然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啊,幽然姐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洛阳,不想这么快就走啊!”木子凡闻言脸色一下子苦了下来,他可还没感受够洛阳的繁华,哪舍得现在就走啊!
“少废话,想要保住你的小命,就赶紧跟我走。”张幽然可不管他,脚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木子凡也只能无奈快步跟上。
只不过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这个黑影才从隐秘处钻出来,赫然就是杨府总管陈伯。
旋即他闪身往两人离开的反方向快速奔离,在街道尽头牵出一匹马翻身上去,向南市方向疾驰而去。
……
……
南市是洛阳最繁华的贸易集市,三教九流都汇聚于此,陈伯骑着马一路来到南市一家肉铺前面翻身下马,很明显这肉铺掌柜跟他很熟也没有拦他。
他飞速来到肉铺后院,在后院门口停下,对着后院大门躬身行礼道:“人字四号,求见人字一号。”
过了一会,院门打开放他进去,进门就见十几人正在院中待着,这些人气质相类给人一种无比阴冷的感觉,整个院子都因为这些人的气质显得阴气森森的。
“见过一号。”陈伯进门后,就赶紧在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瘦削中年面前跪下。
中年人斜睨了一眼陈伯,阴测测地问道:“人字四号,不在杨府待着,来此作甚?”
“一号,我可能见到当年旧物了!”
“什么?”
听到这话,就听一声轻微的气爆声响起,一股微弱的气流便从这个一号身上爆开,须发衣炔无风自动,也不见他有多大的动作便已经到了陈伯面前,一把扣住陈伯的脖子,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你是说那个?你确定?”中年人嘶哑着说道,口气中藏不住的惊喜。
陈伯不敢有任何反抗,任由他掐着自己,艰难地开口道:“当年我跟着杨再思见过那位,曾有幸远远的见过那件旧物。这次虽不敢完全肯定,但多少有几分把握,我们只要能夺到手,仔细观瞧,应该就能分辨真伪。”
“好好好,没想到这件邀天奇功,竟然是落在了我的身上。哈哈哈哈……”
一号闻言好一阵狂笑,而后甩手将陈伯丢在地上,笑眯眯地对他道:“放心,若事成,这功劳自然也有你一份,现在将经过仔细说给我听!”
“多谢一号,多谢一号,事情是这样的……”陈伯大喜,连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说出。
听完经过的中年人丝毫掩盖不住脸上的狂喜,直接开口:“管他什么身份,那东西我是拿定了!二号打听他们是从那个城门离开,三号准备马匹,其他人备好家伙,随时准备出发!”
得到想要的消息,一号立刻下达命令。
“一号,当年那位身边可是有着不少能人,我等不得不防啊,要不把消息通报上去?让统领派人协助我们,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这时待在旁边的一个山羊胡子开口提醒,中年人脸上笑容顿时一僵,随即又重新笑开了来,回头看了山羊胡子一眼。
山羊胡子跟一号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到他这笑容就知道不妙,立刻朝后方暴退,只是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之间一道匹链般的银芒闪过,山羊胡子人在空中就已经身首异处,鲜血喷洒了一地。
“二号,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这天大的功劳,还让统领来分润,你说,你是傻还是不傻!四号,你接替二号的职位,立刻去打探他们离开的方向。”
看着山羊胡子的尸体,一号狞笑着揶揄了一声,随即命令陈伯去执行本该由二号来执行的任务。
这帮人的行动极其默契高效,而且还有着高效的情报网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该打听的就打听清楚了,一行人迅速往木子凡两人离开的方向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