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国,天圣36年春。
京城东市崇德街上,因着比邻城东南上层贵胄人家,这街上都比他处精致风雅许多;铺子自也是寸土寸金。
顾府的马车辘辘行驶在街上,面色红润的老车夫握着缰绳,仔细驾着马车。
马车里坐着十分稳当,“小姐,您可是又腿疼了?”
丫鬟枝意见自家主子看着账本,另一只手又下意识的揉着膝盖,担忧不已。
丫鬟点破她的不适,顾卿晚索性放下账本子,后背靠在车厢,将腿屈蹬在软榻上。
美人眸低垂,面纱下朱唇微启,淡淡回应:“嗯,有些。”
昨夜寒凉,她的腿受不得凉气,有些酸痛,自顾揉膝。
枝意不敢上手伺候 ,忙把提前备好的汤婆子用棉帕裹好,小心递上去。
看着主子接过敷在腿上,才舒了一口气。
顾卿晚是安平伯唯一的孙女,十二年前六岁的她随着父母出征一起到边关。
战场无情局势多变,父母皆战死沙场,才八岁的她被大梁士兵掳走,成了俘虏中的一员。
直到她将近十五岁那年,因两国开始议和交换俘虏,才跟在一众被俘虏的人中,回到东都安平伯府。
及笄之年,她一身血迹染透衣衫,面如枯槁躺在床榻上。
老伯爷红着眼让太医帮她诊治,顾卿晚却决然不肯。
只是朝太医要了些外伤的药,赶走屋内众人,自己强撑着一口气咬着牙上了药粉,换了干净衣服。
那时枝意捧着换下来的粗布外衫里,裹着被鞭打过痕迹的破烂,落泪痛哭。
老伯爷眼眶里布满血丝,克制着内心的悲痛。
顾卿晚仰望着他,嘴唇干裂,虚弱地小心翼翼问:“祖父,帮我熬些补血的药可好?”
饶他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淋漓残酷之景,也被孙女拘谨的样子刺痛了心脏,忙应下她,颤抖着身子出了屋子。
枝意含着泪要上前为她擦拭,被顾卿晚冷声拒绝。
往后平日里连伺候的丫鬟们也不让近身,整个府里的主子下人们具是提着口气,说话时也是斟酌再三,才敢上前。
时间已过将近三载,顾卿晚休养着身上的肉养回了些,瞧着精神不少。
只是这腿痛的毛病却是一直有,其中原因,别人是万万不敢问的。
马车陡然停下,外面嘈杂声扰乱。
枝意朝着外面扬声问道:“福伯,怎么停下了?”
福伯便是赶车的车夫,饶是鬓间白发横生,人却是精神抖擞声音洪亮。
“前面揽月酒楼门口堵了不少人,咱们的马车过不去了,像是有人在闹事。”
顾卿晚素手掀开帘子,前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水泄不通,车辆无法通过。
好在她的铺子也就在酒楼错对面,下车走两步即可。
当下有了决断:“福伯,你先找个地方停马车,我下去走两步即可。”
福伯与枝意同她相处久了,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也不作劝;向来听着她吩咐。
顾卿晚下了马车,打算带着枝意从人群外围过去。
谁知人群里突然窜出个裹着头巾的妇女,直愣愣就要朝着她扑过来。
猝不及防间,枝意挡在顾卿晚身前,一脚利落的踹开过来之人。
裹着头巾的妇女随即倒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露出熟悉的白胖脸。
顾卿晚铺子里专门做女子衣裙,此人正是铺子里专门剪裁衣料的女师傅。
平日里虽为人市侩了些,但做事倒看着尚可,自打两年前开业她便在了。
只是这会儿是铺子里休息的时刻,怎跑这里胡闹。
枝意怒视喝到:“胡婶子,你这会儿不在铺子里好生歇着,跑这大街上作甚!瞧不清前面是谁么!?“
胡婶子不理枝意的质问,干脆转了臃肿的身子趴在地上捶胸顿足,硬生生挤出来两滴眼泪。
“东家啊,您就帮帮婶子我吧,我小孙子病重,家里实在没银子请大夫了,您行行好将我前几个月的工钱发了吧。”
午时日中,正是酒楼里往来食客正多之时,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身份,都凑过来看热闹,将几人围在中间。
这胡婶子满嘴放炮,扯着嗓子哀嚎。
枝意哪里不知自家小姐行事,从来都是工钱只给多不给少的,怎会拖欠她。
“婶子,外人不知情,你在铺子里这么久主子哪回少给过你工钱了;莫说你工钱,连节日的点心布料都给的你足足的,你何苦在这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了,我能拿小孙子病重的事情胡说吗?”胡婶子也不恼。
拿着袖子擦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眼泪,对着看热闹的人凄惨道:
”妇人我是前面青衿阁的女师傅,东家几个月迟迟不发工钱,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了,大家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东家。“
听着围观的人纷纷议论东家不厚道,更是暗自得意了几分,冷不丁炸出了顾卿晚的身份。
“大家可知,我东家正是安平伯府的小姐,难道这伯府连区区工人几两银子做工的钱都要拖欠吗!“
顾卿晚开铺子的事情外人鲜知,倒也没对铺子里伙计刻意隐瞒。
伙计们素日里心照不宣,对此事并未提及;更遑论像胡婶子这般堂而皇之将东家身份抖出,拦在路上要工钱。
大抵是人都有嫉恶如仇的心,何况是高高在上的贵胄之女,压榨底层辛苦劳动的糊口钱。
众人听完先是畏惧权贵,但随着有人起头,立场正义的指责,其他人也大着胆子附和,场面逐渐一边倒在胡婶子身上。
一绿衣小年轻上前,替胡婶子打抱不平:“伯府小姐又怎样,连工人的钱都贪墨了,这种不齿的行为,即使告到圣上那里,恐怕连安平伯都护不了你!“
他说的口水横飞,义愤填膺。
顾卿晚将一切尽收眼底,胡婶子知晓她的身份,选在酒楼门口人多的时候故意闹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找好了下家。
此事一出众人皆知,她名声必坏;生意做不成不说,怕是进京城商会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管事情真假,别人只会看热闹笑柄,无关乎真实。此事必得在众人面前解决,才可挽回。
遂不急不徐走上前,身姿纤瘦,仪态落落大方,俯视胡婶子,。
“既然你这般说,我也定要给你,也给大家一个交代“,她声音如雪山之巅的皑皑白雪清冷空灵。
面纱遮掩了芳华,外人只看见她一袭浅云色长裙,乌发用根玉簪挽起,细眉瘦肩,一双如潭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眸。
场面顿时噤若无声,只听顾卿晚接着道:“我往日里尊称你一声婶子,只是你口口声声说我克扣你工钱,就是不知婶子腕子上带的翡翠镯子是哪家买的,这个镯子可够你买三年的米下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