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竹不断地被热心的大妈大姐们打击着，而她对父亲的恨怨也随着这不断的打击而越来越深。

她恨着父亲，怨着父亲，只是她没想到父亲是一个将死的人。虽然在她偶尔回去看父亲的时候，看着父亲一点尊严没有地被扒光换屎尿布……觉得也许死去对父亲来说更好一些……但她就是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会真的死去。在她心里，父亲离死亡还有一段悠长的距离，足以让她慢慢地恨细细地怨。就像曾经的小孩子们，总是盼着自己长大，总觉得岁月悠长，但在某一天，突然看到镜子里，鱼尾纹已经悄悄爬上自己的眼角儿，才发现自己不只已经长大，而且已经青春不再。

那天晚上，当念竹接到二哥的电话，说父亲去世了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原来父亲会这么快就去世，原来父亲的逝去还会让她的心那么地痛，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那么地依赖父亲，那么地爱着父亲，一如她小的时侯一样。

而且在当时，念竹也万万没想到，父亲在逝去后，依然会给她带来那么深远的影响。

父亲是睁着眼、张着嘴去世的。死都闭不上眼睛，在民间的传说中，是说死者在世间有放不下的牵挂，而张着嘴去世，是说死者临死的时候，有要交待的事情没有交待出去。父亲睁着眼张着嘴去世，这父亲的身后该有多少牵挂和放心不下啊，而父亲最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会是自己吗？想到这，念竹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绞痛。虽然她没有得过心绞痛的病，但她想，她此时的心痛，就是心绞痛。

念松一边哭着试图合父亲的眼睛，一边时不时地和念东两口子吵两句。中心思想，就是她怀疑王彩霞偷偷地拔了父亲的氧气管。但念东完全站在他媳妇那边，骂骂咧咧地咒骂妹妹念松是个搅屎棍……

念竹默不出声地流着泪，也和姐姐一起，试图合上父亲的眼睛。突然，她发现父亲的两个外眼角居然有两道湿的痕迹，这两道湿痕，顺着父亲塌陷而粗糙太阳穴，直插进花白的鬓发里，就像枯水季即将干涸的河床伸向远处的荒漠。念竹赶忙用手拉了一下正和二哥念东吵嘴的念松，示意她看父亲的两道泪痕。

念松看到那两道泪痕，一时就愣住了，但紧接着，就“嗷”地一声大哭起来：“爸啊，爸啊，你真是让我太憋的慌了。爸啊，爸啊，你让我太憋得慌了！太憋得慌了！”

念松的这一顿嚎啕，倒是让念东两口子清静了，因为念松不再质疑吵骂他们了。

念竹默默地走到客厅里，拉了二哥念东，示意让他进屋。念东初时还不情愿，他以为念竹是要拉他进屋劝念松。但看念竹坚持着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还是给了念竹面子，没再挣扎，跟着念竹进了屋。当他也看到父亲眼角的那两道泪痕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念松，欲言又止。

兄妹三人，在林云鹤的遗体前静默了几分钟后，林念东说：“啥也别说了，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给爸把装老衣服穿上吧。”

听二哥这么说，念竹才注意到，父亲身上虽然盖了白布单，但这白布单却是盖在被子上的。并不是盖在穿好装老衣服的遗体上的。

“林念东，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儿，爸连衣服都没穿上？你就让爸这么光着走？”念松再一次发怒了。

“谁知道爸走了啊？这不没看住吗？等发现爸走了的时候，已经穿不上衣服了。”林念东不以为然地道。

“林念东，我操你妈！你他妈的太混蛋了。你不知道啊，这咽气儿之前没穿上衣服，到那边儿就得挨冻。后穿上的不算。你他妈的太不是人了，我操你妈的！林念东……”念松看来是真的激了，她对她二哥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把嘴放干净儿点，林念松，你再骂一个，你再骂一个我看看。”此时，林念东也红了眼，他向他的妹妹举起了巴掌。一旁的念竹一看，急忙站起身，一边挡在姐姐念松前边，一边忙去挚二哥念东举起的巴掌，同时嘴里急急地嚷着：“姐，二哥，你俩要干啥？你俩当着爸的面儿要干啥？爸已经闭不上眼合不上嘴了，又没穿上衣服。你俩不赶紧想办法给爸穿上衣服，你俩儿还要干啥？你俩还想看爸再流眼泪啊？你俩要干啥？呜呜……”念竹终于哭出了声儿。

念竹的话起了效用，林念东放下了巴掌。他对两个妹妹说：“什么穿不上衣服，到那边儿就得挨冻，那都是迷信。人死如灯灭，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啥都没有了。再说信者则有，不信者则无，咱爸他自己也不信那些迷信儿的事儿啊。”

听到林念东在为自己狡辩，林念松狠狠地瞪了她二哥一眼，正又要发飙。但看到床上睁着眼张着嘴，眼角有泪痕，还没有穿衣服的父亲遗体，她还是把嘴闭上了。

这时，门外又有了响动，原来是关涛来了。

关涛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和王彩霞打着招呼：“哎呀，我才把鹏程安排下，就急忙赶过来了。怎么样，是上殡仪馆停灵，还是在家停灵？现在是冬天，其实在你们小区院子里停也没事儿。”说着，关涛已经走了进来。

关涛一进屋儿，就发现他的老岳丈睁着眼张着嘴，而且还没有穿上寿衣。他皱了下眉头，张了张嘴，但并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几秒钟后，他试探似的语气，对他媳妇念松说：“现在给爸穿衣服不好穿吧？”

看到关涛进来，念松的眼泪又下来了，她用手抹了把眼泪说：“我先试试，看能穿上不。”

念东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床尾，这时正从床尾拿了套寿衣，递了过来。

念松念东念竹还有关涛，开始手忙脚乱地给林云鹤穿寿衣。但忙活了好一阵儿，他们还是没能把寿衣给父亲穿上。

这时关涛说：“找专门穿寿衣的人给穿吧。”

念松抬起红肿的眼睛说：“你认识这样的人儿啊？”

关涛：“咱家旁边的老裴太太，就是做纸手活儿的老裴太太，她就会给死人穿寿衣。”

念松：“那你还不赶紧去找。”

关涛去找老裴太太了，念东这时才有些讪白白的感觉。

念北俩口子是在天大亮后才赶过来，进屋的时候，裴云鹤的寿衣已经穿好。

此时，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向这个充满悲伤和怨愤的房间里洒下了一缕温情的光。但刘艳似乎是持着霜刀寒剑进屋的，她一进屋儿，一股寒杀之气就跟着杀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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