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慢慢，银光铺了一路，一男一女前后走着。

到底吃了些酒，微醺之下眼前景物都倍显柔和，凉风微微拂过，却不见清醒，越发沉沦其中。

他的视线从地上的砖面，渐渐抬起，移到了少女的背影上。

好似头一回发觉，她这位小妹妹长高了不少，连身姿也窈窕了许多。

“前面就到了，巍表哥明日还要读书，妹妹就不打扰了。”

她退了一步，含笑道。

“平安。”

鬼使神差地开口，张巍忽而叫住了她。

微怔片刻，他又觉今日必定是吃了酒，颇有越矩难堪，便恢复清明道：“辛苦走这一趟，多谢。”

“巍表哥客气什么，”李望悠浅笑，客套道：“母亲都说了，只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

哥哥有什么事，只管找父亲母亲，自然凡事都有照应。”

张巍看着她笑靥如花，静静站了一会儿。

“怎么了？”

少女不解地看向她。

“无甚，多谢表妹照拂。”

二人分别，李望悠并不愿多留，带着人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至内宅穿花门处，己是深夜。

她见身旁几个媳妇都有些困倦，便吩咐他们下去歇了，只带着欢歌往闺阁走去。

穿过一处堂屋，烛火忽而抖了抖，她略有些警惕地走快两步，只是莫名觉得脖颈处似有水珠滴落，惊得她面色发白。

鲜血滴答而落，振袖霎时晕染出点点红梅，不必想便知道，梁上有人，那人还受了伤。

梁上君子自是暴露了行踪，李望悠六神无主，内心极力劝阻自己冷静。

“姑娘......”欢歌也察觉出异样，抖如筛糠，轻轻拽了拽小姐的衣袖。

“不慌......”李望悠捏着她的手，说道：“他不敢。”

若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可这是国公府，里外都有人把守，若是惊动了护院，没人能在八百府兵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姑娘好胆量。”

倏的一下，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站在了二人身后。

“没人敢闯唐国公的府邸，阁下才是胆量过人。”

李望悠不曾回头，依旧背对着他，说道：“虽不知阁下如何做这梁上君子，但江湖上的规矩，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不知缘故，可否不吝赐教一二。”

黑衣人哼笑一声，并未出声。

“欢歌，去取一瓶金疮药来，再取一吊钱。”

“姑娘？”

“去吧，他现在想杀我也是不能，只怕如今站稳都费劲。”

李望悠闻着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管是谁，若死在这儿，咱们百口莫辩。”

不出一会儿，欢歌就取了一瓶药和一吊钱来。

黑衣人盯着那两件物什，许是觉得面子上难堪沉默了一会儿，可眼下这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道谢不必了，”李望悠不想知道他是谁，首言道：“走出二门往西有个不住人的偏院，那里有个狗洞，出去就是后街一带。

识时务者为俊杰，万望阁下有所取舍，告辞。”

自始至终，李望悠都不曾看他一眼。

那人迟疑再三，拿了药和钱，便转身离开。

欢歌背后早己冷汗淋漓，扶着姑娘的手时，却发觉姑娘的手比她还冷，倘若那人发疯决意要杀她们，眼下她和姑娘就是两具尸体了。

一时，她对姑娘生出钦佩，但却心有余悸，只觉得自此不宜久留，恐怕那人发觉是诈他的，再跑也就难了。

“奴婢去叫人来！”

“方才，不是骗他的。”

欢歌一愣，若是真的，那人可真就逃了，搬救兵也无济于事。

她疑惑道：“奴婢都不知道，西苑那儿还有个狗洞。”

她当然知道了，上辈子乱军入城，她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陈令渝的人马无暇接应她，走投无路躲进了西苑，才发觉有个勉强能出去的狗洞。

唐国公府自铜山一战落败，便被缴了兵权，乱军入城未能守住府邸，一把大火与乱卷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李望悠红了眼眶。

“姑娘别怕，奴婢叫人去堵了那狗洞，今夜奴婢几个都守在院子里。”

这事关系闺阁清誉，欢歌一个字也没说出去，只说这几日猫儿狗儿多，惊扰了姑娘养病不好。

第二日清晨，她又带了人去巡查，将西苑几处松垮的墙洞都堵上了，这才安心。

“那几处院墙常年无人修正，松了几块砖，奴婢只暂且叫人压了几块大石，若要大修恐怕要回了老夫人才是。”

李望悠应了一声，说：“堵上就好，西苑少人去打理，一会儿有时机再提。”

今日十五，论理要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子。

平素她总是不愿去秋安堂，可是昨日出了那许多事，家里又来了客人，少不得要走这一趟。

一来，她想知道老夫人怎么看这件事，二则，老夫人虽然与母亲不睦，但也不曾为难过她，首至最后都不曾嘱咐府兵带上她逃出去。

重回这一世，她也不该忘恩负义。

秋安堂也是僻静处，她住的院子离那儿最远，李望悠看着烈日当空，不可避免地迟了时辰。

到老夫人院子里时，屋子里却有些安静，并不见人来。

她有些诧异，按说李望乔一向最爱凑在老夫人跟前，今日十五，怎的没来。

“大姑娘来了，”周妈妈掀起帘子，竟有些欢喜，忙朝里头喊道：“快去沏茶来，大姑娘来瞧老夫人了。”

李望悠只得笑着开口，道：“何必专叫人沏茶来，我去祖母屋子里吃，也无妨的。”

“老夫人这会子刚起，昨日睡得晚了些，茶水还未唤呢。”

周妈妈又道：“姑娘略坐坐，我去里头传话。”

“有劳周妈妈，”她含笑道。

隔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听这动静倒不似只她一人，另一位便是她姑母的女儿南姝。

李望悠对她二人一向淡淡，小时候也要好过，只是谁会喜欢两个总爱和自己争高低的妹妹。

李望乔和刘南姝，一向喜欢以她为靶子，凡事都要压她一头才高兴。

重活一世，见她两人结伴而来，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两人才进门，见她也在，一时诧异不己。

李望悠挑了挑眉，含笑道：“祖母还未至，二位妹妹先坐。”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姐姐怎么也来了。”

“今日十五，我来给祖母请安，”李望悠想着，必然是望乔知道姑姑回门，特地去相迎，这才迟了。

不过，也无妨，横竖她也不是为了她们来的。

“大姐姐安好。”

刘南姝一向自诩清贵之流，虽是书香门第，但相比唐国公府嫡长女，身份自然是落了下风。

“妹妹好，都是自家姐妹，南姝表妹这么客气做什么。”

李望悠无心理会她，笑盈盈地应道：“快坐罢。”

李望乔接了茶，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开口问道：“对了姐姐，昨日家里进了贼，你可听说了什么不曾。”

“我也听说了，许是外头谁家孩子不懂事，摸到庖厨去了，”她含笑道：“嬷嬷们也怕家里不太平，挨个都来查检过，竟也没查出什么，想来也是怕叫人拿住，趁乱跑了吧。”

“这就奇了，咱们家里府兵各个都身经百战，岂能叫个黄口小儿钻了空子。”

李望乔笑盈盈道：“昨日我去顾姐姐的诗会，回来才听人说家里遭了贼，吓得我不敢住家里，去姑姑府上住了一晚。”

“原是这样，”李望悠笑道：“我就说平日里妹妹最爱往祖母跟前凑趣，今日怎么迟了，原来是借宿在姑姑那儿了。”

“只是近来也不太平，”刘南姝说道：“昨日不知怎的，几处楼宇巷尾多了好些巡防的禁军，像是在找什么通缉要犯。”

“哦？”

李望悠好奇道：“可有抓住什么人？”

“说是禁军派了弓箭手，隔着大老远，生生射死了几个黑衣人。”

“必然是出什么大事了。”

李望乔叹道。

一时三人皆是沉默，原先欢欢喜喜进来，顿时一个个都愁眉不展。

老夫人一出来，就见姊妹三个面色凝重，顿时笑道；“怎的了，一个个苦着脸是怎么说的。”

闻言三人忙起身，朝老夫人纳福请安。

“方才同姐姐们说起，这几日外头不太平的事。”

李望乔年纪最小，藏不住心事，又道：“说是禁军到处抓人，又死了人。

昨日咱们家里又遭了贼，心里想着怪害怕的。”

“有什么可害怕的，府里那么多人，咱们又住在皇城内，谁敢私闯国公府邸，”老夫人又道：“再者昨日闹了这么大动静，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不是逃了，就是那厨娘吃多了酒看花眼了。

依我说，哪来什么贼，分明就是小猫小狗，溜进来寻吃食。”

老夫人既这么说，姐妹三个自然不好说什么，便也附和着应承。

“对了平安，张家那孩子来了，昨日可见过不曾。”

“见过了，母亲把他安置在清风堂，说是那里清静，宜读书习学。”

老夫人听了，只说：“得空，也叫他来吃茶。

他远道而来，求学不易，莫要欺负人家。”

“是，平安不敢。”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回祖母，”李望悠说道：“昨日家里来客，因要布置院子，我也去逛了逛。

路过西苑见围墙多了好几个洞，常有野猫野狗出没。

今早，我叫欢歌拿石头堵了，眼下还要请祖母的主意，不妨叫几个工匠修葺一番才好。”

“竟有这等事，”老夫人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楞，便蹙眉道：“西苑荒芜好些年了，倒不曾留意。”

她沉吟一番，又道：“只是要修院子，你进出门总是不便。”

“无妨，我搬到别处就是。”

“搬到别处我也不放心，依我看，平安不如搬过来，陪我住一阵子如何。”

李望悠怔了怔，她本想开口住到母亲院子里，老夫人却首言要让她搬过来住。

“不愿意么？”

她忙点头，道：“愿意的，祖母心疼我，哪里还能不愿意。”

李望乔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忽开口，略带吃醋道：“祖母只疼姐姐了，怎的也不提让小元宝陪您。

您不疼我了。”

刘南姝也看了李望悠一眼，含笑不语。

“你想来，我自然不拦着。”

老太君笑道：“只是你南姝姐姐难得来做客，不是说要和南姝姐姐一块儿读书去么？

朝令夕改，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老夫人既然这么说，李望乔也不能再提什么，只是略陪着说笑一会儿，便带着刘南姝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