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三曲之外的平康坊里居住着许多达官贵人,开元年间的宰相李林甫就住在这里,后来经历战火,宰相宅变成废墟,直到当今圣上登基,新任宰相李吉辅叫人堪舆风水,从玉盏之地安邑坊搬到了平康坊,在李林甫的旧宅上另起高楼,毗邻朱雀大街。国朝故事,凡任宰相者,皆修沙堤,于是旧沙堤也得以重铺,从李吉辅的家门口蜿蜒到平康坊外,铺陈出一条上朝的步道。
李吉辅是在晨鼓敲响之际被京兆尹与金吾卫请走的,仍走沙堤。
北里三曲夜晚开门,早晨闭市,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云十六娘。
宰相夜会方术之士是大事,足以令人一朝从高位跌落,抄家身死。
……
“十六娘,你如不肯帮我,我就要被阿姊施下禁足术,再也打探不来消息了。谢潇潇在流云居云十六娘的卧房里撒泼打滚,我不要听什么宰相故事,查案要紧,十六娘,求你帮帮我。“
靠你打探消息?“云十六娘坐在妆台前卸下花钿,重匀粉面,你哪一条消息不是从我这里来的?“
谢潇潇吐了吐舌头,垂着脑袋,像条小哈巴狗一样蹲在云十六娘面前:我从前,从前河朔三镇那些消息,岂不是我探来的?“
流云居表面上是风月之所,暗地里还有一重买卖,自称天下事无不知,也售卖皇家秘闻、河朔军情给有需要且肯出大价钱的人。
云十六娘见她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快要挤出眼泪,终于肯说到案情:第四个被杀的举子,与前三个,并非同一个凶手。“
捕贼尉查到什么了?“谢潇潇来了精神。
云十六娘摇头,将长安县捕贼尉韦春明拿来的卷宗摊开到桌面:
上边记载着从礼部誊抄来的举子生年。
“国朝属土德,五行之中火能旺土,因此第一个死的举子,生于大历十二年,第二个死的举子,生于大历十三年,阴阳交替,午马巳蛇,皆能兴旺大唐国运。
云十六娘指着第三个人的生年:“第三个年轻的郎君,年才弱冠,正是己巳年出生,阴年阴月。
“接下来的,就应是庚午年生,阳年阳月。谢潇潇翻到第四个人的卷宗,此人却并非她所说的庚午年生人。
云十六娘冷笑道:“除此之外,你还发现什么,说来听听。
“前三个死者皆以毛笔塞其口,意在让他们落到阴司地狱也不能张嘴诉冤。前宰相元载身死之日即被宫中内官以秽袜塞其口,谢潇潇一点即通:“而杀第四个人的凶手,模仿拙略,用毛笔塞进鼻子。
“这是献祭……谢潇潇忽然反应过来:“国运衰微到用活人献祭,推在妖物头上!
云十六娘收起卷宗:“你既猜知这些,就不必查下去了。
“第四个人,第四个人又是为什么?谢潇潇不依不饶。
云十六娘摇摇头:“这我却不知,兴许是仇家借机报复罢了。
……
长安无妖,事在人为。
宰相被密捕的这日,城中兴起了新的传闻:长安无妖,事在人为。
少阳院中,李凝坐卧不安,派人去打探李吉辅的消息,回来的太监向他说了长安城中新的谣传。
李凝心知这是他让魏士恭放出去的消息,但竟与宰相李吉辅的事情撞在一起,顿时头疼不已。
“御史台所说的那位方士名叫陈克明,圣人正在紫宸殿诘问。
李凝不敢前去,坐在宫殿中惴惴,生怕被人陷害勾结朝臣谋反——
他父亲李淳的皇位就是如此得来。
德宗身死之后,太子李诵体弱多病,原本也没几天皇帝好做,但被翰林棋待诏王淑文蛊惑,欲夺神策军与藩镇的兵权,结果藩镇、内官与李淳商定,在一个夜里弑君,向天下声称先皇病笃。
皇室父子亲情不外如是。
更何况李凝的母族毫无势力,他的母亲,只是一介宫女,若不是李淳不肯使杨贤妃、郭贵妃家族势力坐大,太子之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
“太子阿兄不必担忧,没做过的事,如何也不会成真。李昀不知何时进了少阳院里,正抚摸着他院中贺监题字的怪石,“如阿兄肯将这石头赠我,我就告诉阿兄紫宸殿内的光景。
李凝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向李昀笑道:“宰相一向在父亲面前说你的好话,你为了陷害于我,竟能连他也不顾,二弟往后若想继续拉拢朝臣,恐怕无人再信你。
李昀看着他发红的双眼,也笑起来:“原来阿兄在替我担忧。
“太子殿下,魏使说——魏士恭派来的小太监忽然闯了进来,李凝呼吸一滞,眼神凌厉地看着他。
秦毓害怕地跪到地上,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魏士恭方才派去太监打探,紫宸殿内李淳诘问已毕,那所谓的方士陈克明不过是个乡间医工,李吉辅因有足疾,怕隔日不能骑马早朝,故而夜半延请他入府。魏士恭派去的太监刚从紫宸殿回来,李淳就下旨御史台罚俸一月,着令释放李吉辅,派了御前医工去为他诊治。
李昀见他紧张,摇了摇头,大笑着走出门去。
李凝这才道:“魏士恭说什么?
“魏使说无需担忧,事情已毕。秦毓依旧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李凝卸下了全身力气,随手扔给秦毓一枚玉佩做赏钱,打发他回去。
秦毓拾起玉佩就匆匆走了,他这两日已认下少阳院的路,因魏士恭总让他来往于枢密院与少阳院,实在无趣,他不知道大明宫中的事情与捉妖有什么关系,每晚等魏士恭歇下,他就偷偷摸摸跑到太液池边等金鱼的消息,希望宁远山能带自己回去。
今日却在太液池旁遇几位翰林院的学士,翰林院与太液池一街之隔,学士值夜不回家时往往在这太液池上饮酒。
秦毓躲在池侧怪石后头偷看,他们酒酣之际竟除下衣衫,要去太液池中捞鱼吃。
“住手!秦毓眼看着少年学士踏入池中,忙跑出来制止:“太液池的鱼,是拿来吃的么?
学士李绛笑道:“小内官,太液池的鱼不拿来吃,学士宴饮的鱼脍从何而来?
秦毓被他问住,结结巴巴道:“尚食局,宫中宴饮有尚食局打点。
“国朝自兴建太液池,就有太液鱼脍这道名菜,你年纪颇小,想是不知罢。李绛性情敦厚,并未因他是内官就颐指气使,让秦毓不好再辩驳。
“你们饿了,我去尚食局偷些下酒菜来,不好吃我的鱼……
李绛看着他紧张的神色,摇头道:“怎么好让你犯禁,小内官回去罢,我们不捉你的鱼就是。
秦毓听了他这话,当即向他道谢,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枢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