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牧遥。”
碧光湖面微波粼粼,映了船上着素蓝衣袍的少年郎满面柔和,他坐在船中央不偏不倚,天上一轮圆月高挂,月辉撒了满湖潋滟,也渡了他一身光华,沁凉的湖风自面门拂过,撩了宽大的衣裳,也撩了他的散发,露出那张俊美的脸来,眼前蒙着一条细长的黑纱带。
那双曾经漂亮的似含了几泓泉水的眸子看不见了,他看不见我了。
从不曾想过,这一世的燕锦,竟是瞎的。
想到这儿,我自船头踱步走到他身边去,蹲在他膝前,欲要伸手去摘掉那条墨色的纱带,那双宽大的掌倒是一点没差地就擒住我的手腕,他将我轻轻往后一推,言语间尽是疏离,“这条船通往的地方遍地荆棘,姑娘早些离开为好。”
“什么荆棘路我没陪你走过?你啊你,是不记得了。”我便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可惜再没什么四目相对,再没什么一见如故,他都瞧不见我,如何要去一见如故?
“乱世猎妖师,凭四海为家,无名亦无姓,怕这位仙子是认错了。”
“你从前说我是狐狸精,那你如今来猎一猎我,将我收入你囊中,随身携之,如影随形,岂不美哉?”
他扬了嘴角,微带了笑意,同我说:“你是仙,非妖。”
“那你亦不是四海无家,无名无姓,你本名唤燕锦,家在流荒。”我悄然伸手,将他的墨纱带轻轻撤下,他眉头微皱,睁开眼睛来,纵是再看不见万物,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
“按仙子的话,我们该是有前世的,只万事都讲究今生眼前,六界茫茫,轮回是起点也是终点,饮一碗孟婆汤入喉,跳进忘川河沉一千年,再从奈何桥上踱步入轮回,前世的种种都是湮灭消散,不念不期,便是天地法则。”他一顿,微微侧了脸,循着一阵阴风面露厉色,左手将船边的长剑拿起来,指骨泛白,言语尽是决绝“仙子不必为了前世因果再来寻我,前头是吞鬼山,凡入者,不论仙神妖魔,皆禁修为法术,有去无回,也不是什么罕事。所以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我没去理会,自顾仰面躺下去,满目映了繁星流光,就乘着满载相思清梦的小舟,压着星月清明的夜湖,幽幽荡荡地朝着所谓人间地狱吞鬼山漂晃去,涟漪微波将船影裂开,斑驳又缥缈。
他总让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可是燕锦,我亦不晓得我的归处,如今是在哪里……
听娘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是流荒旱的第四百年,她生我的那一日,恰逢异族叛变,数十个部族领着几百万的兵将狼山殿围个水泄不通,阿爹带着大哥和狼族将士抵御内乱,她在屋子里痛的死去活来,肚子里揣了个不肯出来的我,所有的稳婆用尽了办法也没啥用,阿娘想派人去缥缈山请善缘女君,奈何殿外交战,根本出不去。
娘亲虚弱不堪,族里的长老已经决定将我放弃救娘亲。
娘亲说她自然是不肯的,耗了半生的修为,硬是将我给生了下来。
她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很漂亮,是一只白色的狼崽,霎时大雨倾盆,灌溉了流荒四野,生机乍现,殿外的族敌纷纷投降,她说我真是流荒的救赎者。
听到这里我笑了,捂着嘴巴缠着娘亲继续说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她抱了抱我,轻轻的说:“我家阿遥快快长大,让阿爹给你加封狼姬,去受封了那雪岭,再长大后,就承了我们诺大的流荒,当那至高无上的狼王。”
我歪着脑袋靠在娘亲的怀里问:“为什么大哥和二哥不做狼王啊?阿遥不想当狼姬,也不想做狼王,我想去人间走一遭。”
阿娘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你整天想着人间人间能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去九重天向各路神仙讨两招法术罢。”
我拍了拍手心,朝娘亲鞠了一个躬,往殿外跑,依稀听得背后娘亲说:“狼王是天生的,岂是众生可左右,可撼动的。”
我没去九重天,前两日刚跟那大公主打了架,万一我上去碰见她了怎的好?九重天是她的地盘,届时她若请了各路大神仙来揍我,我定是跑都没的跑的,不去不去。
去找南池玩吧,他家神犬好像这两天生小狗崽,去看看是不亏本的。
昨个听说去雾止崖需通过的那条河里涨了大水,鲛人上岸透气,今日是不能往那过了,鲛人多可怖,脸上都是鳞片,人不像人,鱼不像鱼!
我特意绕了远路,往沧山那边拐了,从前阿爹不肯人往这边来的,我好奇,有次拉了二哥来,结果被发现,抓回去挨了一个月的饿。
听狼山殿外放哨的鸦精说,沧山里面关了一只怪物,生的两对大犄角,发着金光的,这是什么我倒是从未见过,以前问南池,南池的脸色都变了,他只说:“阿遥,有些不该碰的东西你切莫去碰,就算是看到了,也远远的走开。”我不理解他这番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神神叨叨,没去理会。
沧山外面围了一圈的妖卫,我本想从树上跃进去,瞧瞧那沧山洞里关的是什么怪物,怎想失足从树上摔下来,还好没惊动那一圈的妖兵,遂用了法,穿墙进去。
本以为是进不来的,那一层层的结界我是看的清清楚楚,只当自己凑了巧,兴致冲冲的往里走,没想到沧山的植物很多,风景不错,那坡上的花开的红艳艳,好看极了,我伸了手就想摘了一朵下来,手还没碰到那花瓣呢,就被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打开。
我吃痛,缩回手来,看那颗石子滚落到地上去,怔了怔,就见着一白色衣袍的少年披散着一头黑发从我面前徐徐而落,刹那,对上他的眼睛,深沉幽然,波澜不惊。
初见燕锦的时候,我只当见了一个漂亮的少年,当时不知,往后我会为这样一个人奋不顾身到何种境地。
我走过去,打量他好一会儿问:“你是谁?怎敢擅闯沧山?”
他眨眼,平静地看着我,大有反问我是谁的意思。
在这流荒竟然有人不识我?
我遂瞪大了眼,举了双手朝他扑去,他被扑的措不及防,跌在地上,我压在他身上,龇了龇牙凶狠地说:“我便是这沧山被关押着的怪物!你竟敢擅闯,看我不吃了你!”
他楞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比那坡上的花要好看不知多少倍。
我问他:“你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伸手将我扶起来,扯去我裙摆上的碎叶,轻声的说:“你若是这沧山的怪物,那我是谁?”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说的慢条斯理,声音就像风吹过芦苇拂过水面,清清浅浅的。
“别人都说沧山里的怪物生的两对犄角,浑身发着金光,可我见你分明不像啊,一点都不恐怖。”说着,我抬手抚上他的眼睛,说:“你眼睛可真好看,一点也不吓人。我叫阿遥,你叫什么?”
他站起来,伸手变了一根簪子,将他那一头黑发绾了起来,往洞内走去。
我顿了顿,拔腿匆匆跟上去,洞里很黑,走了一段路,我便不敢走,贴着墙壁喊他:“你不要走那么快啊!”他转身看了我一会儿,走回来拉了我的手腕:“你不是会法术吗?怎么胆子这样小?”
我凑近了几步,拉了他宽大的衣袖说:“我第一次到这里面来,害怕。”他笑了,双眸含星:“有什么好怕,天都没塌下来呢。”
“天塌下来了,九重天那些老神仙也要掉下来的吧?”
“或许吧。”
“那全掉到我们流荒来,我就要让他们给我行礼!”
他忽然侧脸看我问:“为什么要他们给你行礼?”我扬唇笑道:“因为枝雅总是让我给她行礼,枝雅你知道吧?天帝的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同我打架,不过每次都我赢。”他的眼眸闪了闪,某些燃起的光芒黯淡下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燕锦。”他说。
眼前突然一亮,我抽出手遮挡,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眼,面前的是一处湖泊,很大很大湖泊,湖面蔓延着缕缕雾气,朦朦胧胧,宛若仙境,要说九重天的洗尽铅华也不过如此,我伸手想去拉燕锦的手,探了半天也没摸着,猛的回头,他人不知所踪,原本站着的地方空荡荡的。
我喊他名字,声音在湖泊四周回荡,然后消失在湖泊上方的洞口,我慌了,顺着湖边去找他,又飞身到湖心上方,无论怎样见到的就是白茫茫的一片:“燕锦,你在哪里啊?”
一只血蝙蝠从我身边掠过,试图吸我的血,我猛地一个侧身躲过去了,自己的身子却不由往下落去,平时记得清楚的法咒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就任由身子往下坠啊坠,红色的裙摆哗啦哗啦的响。
忽然,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掀起巨大地水仗,只觉得水花溅在身上,冰凉入骨,有什么东西托着我往上升,我面朝洞顶,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四周金光耀眼的厉害,稍稍侧了侧脸,便见洞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长形地蜿蜒着,有着两对犄角一样的东西,我下意识的唤了一句:“燕锦。”
洞壁上的影子一变换,变作了人形,此刻是躺在他怀里,我冲他笑的没心没肺,他却没笑,抱着我踩着水浪到岸上去,将我放置在地上后转身就要走,我伸手拉了他的手问:“燕锦,你到底是什么啊?”
他侧脸,轮廓分明:“龙,知道吗?”
我摇摇头,却又见他突然化身为巨型金龙,跃入湖泊里,这是我第一次真的见到龙,通体的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五爪,鳞片,长须,头上的龙角昂立,真的那个只在古籍中看过的种族,那个曾经为流荒之主至高无上的种族。
我看了眼抓空的手,慢慢收回来,走近湖泊,又将手放下面搅了几下,他没再出来。
夜里到了雾止崖,南池种的银杏林里飞着许多的发光小虫,我遁着细碎的光亮,摸到了南池住的小楼,楼上暗黄色的灯还没熄灭,一股子香气飘出来,我飞身到窗口,爬了进去,踩翻了小桌,跌在地上。
那边闭目养神的南池睁眼,看着我笑道:“你已经九百多岁了啊!还改不了翻窗的毛病,你说你翻窗也就算了,次次来把我那沉香木做的小桌踩倒,这又是为何?”
我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跑到他旁边,坐上塌,听他说“你怎的半夜来我这里?方才你大哥派人来寻,我担心你挨打,跟他说你是在我这里,你又跑哪里去野了?”我接来茶盏呷了一口道:“南池,沧山里关的可是龙?”
他撑大了瞳孔,一把扣住我的手问,问:“你去看了?”
梅色茶盏掉在地上,摔的粉碎,我抽回手,揉了几下,不以为然,“也没你们说的那般恐怖啊,南池,他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
“没为什么。”
“那便将他放出来吧,我明天就同阿爹说。”
南池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阿遥,不论如何你要记住,你将来是这流荒之主,任何事情都要以流荒的安危为大,流荒的所有的子民都是你要庇佑的,你也莫忘了我和我林中的崖树,也是你要庇佑的。”
我也伸手学着他摸我头发一样也去摸他的长发,严肃道:“我一直不解,为何阿爹偏偏要选我继承这流荒,大哥和二哥都比我厉害,况且,我是女儿身,自古就没听过女子称王的,且我志向不在流荒,我只想去人间,你不是说人间很美吗?”
他大笑,“敢情你没志愿继承流荒,还是我误了你不成?这话切莫出去说,传出去也是要毁了我南池神君一世英名的。”
“你活了多久啊南池?”
他一怔,说出来的话我又是不大懂的,他说:“南池活了几十万年甚至更久,我与你一般大。”末了又来敲我脑袋:“这个你莫管,只需记牢我说的话便是。”
后来我又说了很多很多,从他的口中,我便有了点朦胧的意识,大抵是因为我的毛色比大哥和二哥还要纯,和阿爹一样,是不可多得的纯雪色。
南池纠正我的说法:“也不是光看毛色的,你遗承的是你们狼族最尊贵的血脉,和那雪岭一样圣洁,所以选你为下任狼王是天定的。”
我同他争辩:“天上住的不就是那些老神仙吗?让他们换个人定呗。”他笑笑,叹了一口气说:“你如今也才九百多岁,慢慢的会懂得。”
……
第二天我同阿爹坦白,跟他说了沧山被关了一条龙的事情,想让阿爹放燕锦了,结果是阿爹遣人将我扔出来,罚我跪在狼山殿的外头。
此时下了蒙蒙细雨,二哥撑着一把伞,蹲在我身边给我遮雨,苦心劝慰:“老幺啊老幺,你何必惹的阿爹不快呢?那沧山洞里关的是个什么跟你没关系,好好的修炼,几年后就要受封狼姬了,听话一些。”
跪到晚上的时候,我的膝盖已经是僵了,本来想跪到阿爹答应我来着,实在是受不了了,那狼山殿外的泥地湿气特别特别的重,衣裳都磨破了,两个小妖把我搀起来扶回我的遥阁,又是抹药又是按摩,到半夜才昏昏的睡去。
梦里见着燕锦朝我笑了,头上生的两对金色的龙角,他摸着问我要不要,我说要,他便掰下来递给我,脑袋两个窟窿里血泂泂的蔓延出来,红了整件白袍。
我尖叫着惊醒,窗外天边露出鱼肚白,额头上都是汗水。我披了件杏色的披风,匆匆的往沧山赶。
这次沧山看守的兵比上回多了整整一倍,我躲躲闪闪,还是逮着机会,往后墙穿了进去,燕锦坐在花丛里,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慢慢地走过去,蹲在他边上,细细的看着他的脸,燕锦生的很精致,比南池还生的好看,从前没见过燕锦我只道整个流荒就属南池好看,这下怕不是了,南池还得排到老二。
“你怎的又来了?”
他忽然开口,我手顿在他的脸旁,他睁眼看着我,我收回也不是,继续去摸他脸也不是,想了想,手一偏,搭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两下。
他将我打量一遍,目光闪烁,转过头去,轻描淡写地说:“你穿成这副模样,莫不是一大清早来勾引我?”
我一愣,勾引?
一阵风吹来,冷的我缩了缩身子,低头一看,身上穿的少,里面是一件金色招月花肚兜,一条白色的裙子,外面就裹了一件薄的披风,胳膊都露出来,风一阵阵吹,我才发觉自己穿的单薄的可怜,霎时无话,羞得垂头。
只觉他起身,脱了他身上那件素白的长袍,替我披上,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笑说:“你找我何事?“
我拢了拢披风,抬头看他:”我做梦了,梦到你把你头上的龙角掰下来给我,你流了很多血。“
“我什么要把龙角掰给你?”
“因为我要。”
“你要我便给你,我岂不是傻的可怜?”燕锦扬唇,自手中生出一把长剑,退后几步,开始耍动。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便是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的。
我飞身坐上一侧的榕树上,有一处枝干延长,正好坐的轻松,居高望的远,天际半轮红日缓缓升起,染了半空的云彩,树下白衣少年舞剑身姿张扬,剑锋凌厉带起落叶纷纷,我晃了晃脚,低头唤他:“燕锦,我带你出去吧。”
他一顿,长剑竟脱了手,直直朝对面的树干上刺去,堪堪是入木了七八分,他抬头望我道:“你可知我为何被关在这里?”
见我摇头,他跃身坐在了我身旁,轻轻叙说:“因为龙族四十万年前屠遍了半个流荒,九重天的神仙联合着流荒剩下的族群,将龙族灭了,当然并非一朝一夕就办得到的,一万年前就留了我一个,当时我还没化形,不过两百多岁,你知道留我做什么吗?”
我没说话,因为他说的我都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小时候拿着流荒古册指着龙腾去问娘亲那是什么,娘亲只告诉我,那是已经灭尽了的龙族,没说过原因。
他淡淡的笑了笑,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继续说:“他们留我一个,只是为了我的血,没我的血,流荒百万年一次的翻覆就无法平息,所有的种族都会灭亡,但龙族四十万年前的屠族和我并无关系,我甚至都没出生,我父亲当时也不过是太子而已,但他们真的是屠了半个流荒。阿遥,如果这样,你还要带我出去吗?”
我坚定地点头,诺下了这辈子最重的话:“我带你出去,燕锦。”
……
回去狼山殿后,查阅了所有的古籍,都不曾记载燕锦所说的那段过往,我问了二哥,问了放哨的鸦精,他们都不知,我只好再跑一趟雾止崖,同南池说了全部。
他只认真的看着我说:“你同他说了你即将成为狼姬吗?”
我摇头,的确是没同燕锦说。
“我只说我叫阿遥,没说我是狼姬,所以他没道理诓我。”我对南池解释。
他轻叹一口气,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你也知他是龙族后裔,如今你父亲坐的是他祖父坐过的王位,你将来也是要继承这个位置的,不怕他利用你出来后,然再报复你族?”
“燕锦不会!”也不晓得我是哪里来的自信,继续发表自个的看法:“而且,仅剩他一人,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流荒这天的,南池,你放心好了,我就是想救他出来,那么小的沧山洞,着实待的委屈,你有没有办法?”我急切道。
南池还是摇摇头:“他说的没错,留下他就是为了平息流荒最后一场翻覆之乱,距离现在也应该不久了,用了他的血后,就不会再留性命,不然为何你父亲当年不杀绝,留一个他还费劲囚禁在山里?阿遥,莫要异想天开,龙族罪孽深重,必是留不得后的。”
我一把夺了他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上:“他不一样!他没杀过人!”
南池看我的眼神变的迷离,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我只满脑子都是燕锦听我说带他出来时,脸上的惊喜与期望之色难以掩饰。
……
我又坐在湖边,看湖面缭绕丝丝雾气,一对龙角露出水面一点点,移了移位置,脱了鞋,撩了裙摆,将脚放下去,凉气顿生,随意踢了两下,溅起小小的水花,我低头说道:“燕锦,我阿爹说,流荒翻覆之乱要来了,你是不是就会被带出去?那个时候,我们逃吧。”
水面风平浪静,唯有我脚尖下泛起阵阵涟漪,快一百年了,我几乎日日来沧山与燕锦作伴,他就这样,不言不语,很久都没有化为人形陪我说说话了,总是这样露了一点龙角,让我知道他其实是在听的。
“燕锦,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去雾止崖那吧,那里很好玩。”
“燕锦,你放心,我娘亲说了,平倾覆之乱不会要了你的命的,就是取你几分血,不会有事的。”
“燕锦,你不要怕,真的不要怕。”
眼前一朦胧,只听得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入湖里,我抬手抹了抹眼泪,脚下一用力,水花飞溅出去好远,我大声的说:“燕锦,我先走了,我明日再来找你。”
这个洞口通往山口的路,我已经来来往往很多次了,还是黑的离谱,不过好在熟能生巧,刚出了山口,我便发现有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照旧往后墙翻了出去,等我的却是手握兵刃的几百兵将。
最外围站着二哥,我一喜,想要跑去,奈何双臂已经被人擒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发现入沧山被抓了,却第一次这么大的排场,路过二哥的时候,我扭头朝他笑笑:“二哥好久不见,真的是愈发英俊了。”
二哥白我一眼,脸色铁青,活像大哥。
我本以为这么一抓,又得关上个十天半个月,却只是把我带到狼山殿,里面坐着的都是流荒的长老,阿爹坐在主位上,脸板的厉害,我抿抿唇,一一朝他们行了礼,最后跪着没敢动。
“后日天明,流荒狼姬册封,阿遥,从此你的膝盖就代表了流荒,再不能轻易的下跪。”说话的是大长老,平日里最疼我,不过册封为何提早了半月?
小妖走来将我扶起,阿娘站在阿爹身边,笑的热泪盈眶。
我尚不知这有何好感动的,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往后是要背下这诺大的流荒了,也不见心疼的吗?
我又望了眼主位上的阿爹,他没有表情,那一双眼里总是布满凌厉。
夜半,我爬上流荒最高的树,看着悬在天边的圆月,突生惆怅,要是化作狼身嚎两嗓子,会不会舒服一点?可惜是不能的,一旦化形,就要一个月后才能变作人,后日就要册封了,这样做是万万不能的。
我仰仰头,大叫一声,鸟雀飞走,惊下一树枯叶。
身边的树枝一沉,我侧脸看去,见着洛前川的脸,他穿一身的绛紫,笑的灿烂,我偏头,自掌心忽变现‘不渡’,不渡是一支玉笛,白润的如同月亮一样皎洁,是阿爹交给我的,说是很难得很难得的法器。
洛前川见了只惊呼一声,歪了歪身子,“阿遥,你想干嘛?”
我白他一眼,执了玉笛放在唇边,轻吸一口气,慢慢的吹了起来,吹的是流荒的谣曲,一首很简单的曲子,从小到大,我就学了这么一首,别的都不会,外人只传不渡有魔音,听了都会死的死伤的伤,其实非也,那也要看是吹的什么曲子了,厉害的我还尚且不会。
不渡的外观很漂亮,通体透明清亮,笛身首末各缠了一圈黑色的细丝线。
洛前川跟着调子唱了两句,不算的好听,他却唱的有劲:“青青柳木须,长河戏水鲤,须木柳青青,鲤水戏河长,辗转流荒四季风,一场终空空......”
不知道吹了多少遍,连洛前川都唱累了,我才垂了手,看着手中的笛子,一筹莫展,阵阵酒味传来,侧脸一看,他已喝的烂醉,靠在树干上,朝我挥挥手:“你吹,你继续吹嘛。”我收起笛子,推了他一把:“你喝酒作什么啊,娘亲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遥,你可有听过人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摇摇头,“不曾听过,我连人间都没去过。”说起这个便有些沮丧,越想去越去不得,偏偏还听着这么多关于人间的美好,当真是磨死人了。
洛前川摇头晃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阿遥,咱们流荒虽没有什么杜康酒,但咱们的木酿很好啊,什么梨木酿,桃木酿.....对了!什么时候去南池的雾止崖砍一段崖树枝来,崖木酿!嘿嘿,你去砍,我来酿酒,到时候分你一半。”
我瞥他一眼,夺了他怀里的酒壶,凑上前用力的闻了一闻,刺鼻的很,反问:“这有何用?你喝它作什么?还真能解忧不成?”
他又抢回去,灌了一口,吼道:“你个不识货的东西!酒是这世上最能解愁散忧的东西,阿遥,你有何愁何忧?怎的吹了一夜的荒曲,还吹的悲兮兮的。”
吹了一夜悲兮兮的荒曲?抬眼瞥天际,当真是圆月不见,日上山头。
我指了指远处对他说:“我愁的可多了呢!我愁明天就要被册封狼姬了,待我父亲老到回归天海的那一日,我就成这流荒之主,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愁我不能去凡间看一看玩一玩,愁我无法将燕锦光明正大的带出来,愁翻覆之乱的到来,燕锦就要去平乱了,南池说,他一旦没有价值就会被杀,洛前川你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他呵呵笑了几声,把酒壶倒过来,挂在树枝上,压弯的树枝摇晃了两下,他又忽然一挥手,把酒壶打落,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笑道:“我看你就是怕吧!阿遥,你怕你不能胜任狼姬,不能在将来担下整个流荒,你怕你不能去凡间,至于什么燕锦我不是很清楚,莫不是情窦初开?”
我抬脚把他踹了下去,洛前川翻个身,站在树底下抬头看我,手指头朝着我抖了两下,“你啊你!这幅德行,日后嫁不出去可怎得了?怕是你爹娘要愁死!”
“你还说我?你还敢说我!洛前川,不晓得是哪个胆小的在一百多年前逃婚!”我飞身下树,洛前川赶忙用了法术蹿离的好远去。
他这桩事情当年闹得流荒人尽皆知,也算是出名了的。
喜酒好玩的洛前川,是流荒大长老的长子,去年一千岁的时候,长老和阿爹给他和虎族的女子配了婚,哪想成婚那日,他竟不见了!十几年前回来,说是去人间游历了一番,结果被大长老绑着去虎族赔罪,他装傻,而那本该成为他娘子的姑娘,又哭的狼狈,一干人在旁边看着尴尬,若不是阿爹当时挡下大长老手里的那柄大斧头,今日怕是看不见洛前川了。
……
在狼山殿浑浑噩噩的待了一天,看着身边的妖婢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真的有股莫名的感觉滋扰我不得安坐,说不太清楚是什么滋味,反正我知道,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
我挠了挠头,回房里换了身紫色的衣裳,使了隐身咒,穿墙走了。
一路向北就是沧山了,虽然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燕锦,但就是忍不住要看看,路过一家酒坊的时候,想着洛前川的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顺了一壶酒,一路避开那些巡逻的侍卫,匆匆的到了沧山,一路走进去,瞧见那湖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好像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挨着湖边坐下来,照旧脱了鞋将脚伸下去,酒壶被我抱在怀里,起了酒盖,一股子酒味蔓延开来,没能嗅出是什么味的,就是还好闻。
我捧着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缓了缓,慢慢的吞下去,滚烫的感觉穿喉入肚,咳了两嗓子,眉头一皱,又灌了一些,罢了抹抹嘴,望了眼湖面,还是那般平静地景象,遂开口,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人说一般道:“燕锦你怎么不出来见我啊?你都好久没出来跟我说话了,燕锦啊,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带你出去?”
无人答话,我往下挪了一点,脚尖碰到岸边的石头,上边生了青苔,滑滑的,我摩挲着酒壶,上面一圈一圈的纹理在指腹间清晰,仰头,学着洛前川的样子举起酒壶往嘴里倒,对的还够准,只是撒了些,湿透了领口,我听见自己声音在湖里荡开来,“燕锦,我没有骗你,我很想把你带出去,带出沧山,可是我没办法,我阿爹不让!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姓牧,我是牧遥,明天开始就是流荒的狼姬了,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燕锦,你出来啊!你说要带我去人间的。”
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我将酒壶砸进湖里,除了那么“噗通”一声,和那圈圈的涟漪,再没有其他的动静,我头直觉晕晕沉沉的厉害,看得模糊,“燕锦,你是不是在湖里?我来找你,你千万不要淹死啊,你等等。”
猛地跃身跳进湖水里,瞬间被寒冷的湖水包裹的难以呼吸,身子往下沉去,就看着深深的湖底闪了一道金光,燕锦从黑暗里朝我游来,他凝着眉,睁着眼。
真好,没淹死。
他揽了我的腰,缓缓的把我托起,露出水面的一刹那,我只觉得好像又重活了一次,紧接着就是不断的咳,肚子里好像有吐不完的水,夹杂着酒气,吐完后就没了力气,瘫在岸上匀匀的喘息。
燕锦微愠,凝着眉头看我,“喝不来酒还死命喝,不懂水性还敢跳湖,紧要关头会忘记法咒,阿遥,你阿爹怎放心日后把整个流荒都交给你?”
我爬坐起来,一手攀了他的衣袖,吸吸鼻子问:“燕锦,你是不是怪我不告诉你我是牧家的人?”
他将贴在我脸上的一缕湿发拨开,摇头否认:“沧山的结界是你阿爹设的,除了牧家至亲骨血,没人进的来,见你来去自如,又是这般年纪的姑娘,我便猜的出来,你大约就是狼帝那唯一的女儿,所以我从没有怪你,真的。”
我听的迷糊,磕上眼,一阵酒嗝上来,难受的蹙眉,只手抓牢了他的衣袖,含糊道:“洛前川骗我,何以解忧......是唯有燕锦嘛......”
册封狼姬的时候,整个流荒的子民都聚集在狼山殿前,九重天也来了不少人,枝雅来了,还有司花仙子青吟,认得到的,认不到的都来了。
我着一身妖冶红袍,裙上是我们流荒最出名的招月花,洁白的素雅,头上冠了礼,娘亲说这身衣服是她亲手做的,给我头上插的步摇也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我却没觉得多好看,那几颗金色的珠子晃荡来晃荡去的,实在绕眼的很。
也是生平第一次印了红唇,手上的蔻丹极美,额间一点红印,娘亲将我拉至铜镜前,我便是看清楚了这样的我,不苟言笑的,荣华尊贵的,就像是九重天的天后一般。
不知我为何见着自己这幅打扮会想到那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女人,只是觉得我不笑的时候,也是带着威严。娘亲说,狼族的女儿,生来血性勇敢,我有着狼族尊贵的血脉,更是要有着高人一等的自觉。
拖着长长的裙摆踱步至殿前,除了阿爹与几位九重天的几位身份尊贵的仙家,其余人都朝我行了礼,那一声“吾等恭贺牧遥殿下受封流荒狼姬”听的我心神一震,半晌回了神,学着娘亲平日的样子,抬了抬双臂,道了句:“起身罢。”
狼姬便是储君的意思,若这储君不是女的,那这位子也便称狼储。
往后,我便是流荒狼姬了,睥睨所有的来者,那些向我行礼的,都是不及我的是吗?
恍然之间,有种孤独掠过,弄的心浮气躁。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划破了天际,霎时天雷滚滚,响动流荒,远处烟沙乍起,朦胧地卷了半边天。
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句“流荒翻覆了”。
所有仙神顿时躁动起来,流荒的翻覆可怕之处并不全在于天崩地裂,水升山倒,只听过二哥说流荒中段的井庙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百万年一释放,这流荒翻覆便是那力量引起的,造成天地一色的同时,会封了仙神八成的法力,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父亲是流荒之主,从前带着我和两位哥哥参与过井庙的法祭,这翻覆好似不会影响我们,他只结了个巨大的结界将狼山殿给罩住,所有的仙神和流荒的子民全部躲了进去,娘亲拉着我也往那结界里面走,我看着父亲连着六个长老往沧山处奔去,想着燕锦,心一急就要甩了娘亲的手,她拼命的拉着我不肯放:“阿遥,这不是闹着玩的,娘亲求你不要胡闹!待在这里,和你两个哥哥一起巩固结界,守着狼山殿!”
“阿娘!我并不受翻覆的影响,你让我去看看吧。”用力挣开娘亲的手,往后一步,退出了结界。
阿爹他们一定是去沧山找燕锦了,我只能在燕锦到之前想办法先将井庙的翻覆给解决了,不然燕锦一旦贡了血,就再无价值。
不知天高地厚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当时只是那样想着,飞身往井庙而去。
只是,晚了。
遥遥地瞧着井庙殿宇上方,那盘旋着的巨大金龙,我只觉心神俱毁。
“燕锦!”
我用力地唤了一声,手一伸祭出不渡欲要上前。
阿爹与大长老奔来,一人扣住一边我的手:“阿遥!谁准你来的!不许上去。”
“阿爹,你和长老们帮帮燕锦吧,他会死的,井庙在敛他的灵气在吸他的血!”
他周身金光渐褪,和着鲜红的血往井庙下聚集,身形颤抖不已,那漂亮的鳞片都在碎裂。
看到这样的景象我才知道,阿娘从前对我说的只需要他一点点血都是骗我的,这样下去,燕锦一定会魂飞魄散。
而我却无能为力,直逼得心里糟乱,眼前的画面渐而化作冰蓝,蓝色的天地,蓝色的井庙,不渡感知我意念,在我手心里剧烈颤动着,我便捏了捏拳头,一阵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汹涌起来,猛地催动灵力,便一下地挣开被阿爹和长老束缚的双手,飞身往井庙而去。
我只紧着时间,一把将手中的玉笛朝着井口甩去,不渡立而化长,在井口上方,旋转个不停,截断了燕锦不断流失的血气。
反倒是玉笛周身的蔓延的白色雾气,取代他的灵力,缓缓的飘入井内。
那边的燕锦,此刻已经化了人形跌落在地上,捂着胸口,猛地吐出来一口血,和着黄沙,红的吓人。
我只觉虚软的不行,好像体内所有的灵力都被抽空,眼前一虚,晓得大事不妙,只得捏了个手诀,试着将不渡收回来,那玉笛却不受控制,连着我的双脉,把灵力灌给井庙,像在喂养一只不晓饱足的巨兽。
阿爹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听着有些遥远,他们大约是被什么东西的阻隔在了外头。
我拼命地聚了周身所有的灵力,同什么力量在争抢,却也无法控制玉笛,突地想起南池同我说过的一个法咒,是能临时斩断我与笛子之间的联系,借力去控制的一个法咒。
遂抬了抬胳膊,转而打了一个手决,才结了一半,我便站不住了,单膝跪了下去,喉头一股子腥味上来,头晕目眩的相当厉害。
我咬牙忍了忍极度的不适,快速完成了法咒,体内的魂魄烧了起来,转而散的一干二净,将手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把,井口旋转着的不渡倏地回了我的手里,安安静静地化作那六寸长的小东西。
瞬间乌云退却,山崩之响骤停,远处本该涌上来的大水也不消片刻就退了,我脑袋昏沉的厉害,只撑着瞥了一眼正看我的燕锦,便一头朝着大地栽了下去。
……
醒来的时候,入眼的就是遥阁的沉木吊顶,泛着谈谈的香气,我全身动弹不得,只晓得是是被人给点了穴。
门外脚步声渐近,木门被推开,发出嘎吱的声响,只想着听一听是谁来,遂闭了眼,佯装继续昏迷。
“阿遥可还好?”
“左右是我害了她,但是我也没想到她记性突然这般好,几百年前同她说了一遍焚魂术她还没忘记,焚化的那一魂,还需得找找,碍事倒不碍事,还算她聪明,焚的是地魂,届时寻了流荒的土地,合回来便是了。”
“南池,那沧山里的龙孽,你看怎么处置?”
是阿爹和南池。
我心一紧,阿爹这是准备处决燕锦了不成?
只听得南池的说:“那龙,洛前川也去看了,且弱的很,掀不起风浪,况且,我听得阿遥说过,她不论如何都是要救他的,你怕不是嫌这次翻覆没大碍,想你那闺女把这流荒给拆了?既然翻覆再无出现的可能,也便留了下来罢,省的旁人说咱们没气度。”
南池好歹还是有点良心的。
床榻边有人坐下,不知他们两人谁给我解了穴,手指一动,总算是自由了,我缓缓睁眼,望着父亲的脸,眼眶一红,喊了声:“阿爹啊。”
阿爹只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还算你没有什么大碍,失了的那些灵气,让你娘亲用药草给你补补,至于那余孽,就解禁吧。”
我摇摇他老人家的手,偷偷地看了眼南池,笑着道:“谢谢阿爹谢谢阿爹,女儿的身子您不用担心,赶明儿我去南池神君崖底的的温泉泡上一泡,再吃他两颗崖果,那些丢的灵气都能给补回来了。”
南池白我一眼,哼哼两声说:“洛前川也是厉害了,放着虎族女儿不要,非得守着你这么个傻缺似的玩意儿,当真是想不开。”
我猛地坐起来,头一阵眩晕,撑了床榻缓着,指着他道:“你话不要乱说!谁傻缺似的玩意儿?这关洛前川什么事儿?拎不清的是你!”
他楞了楞,转身离开,只听得一句:“我若是拎的清,我还会来?”
阿爹劈头盖脸的指责我:“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除了一张嘴厉害一点,你还有什么本事?如今成了狼姬,再这样不成体统,你可真成了这六野九泽的大笑话了!”
我歪了歪脑袋:“我记性好着,赶明把狼山殿的所有法籍全部看一遍,保准全会。”
“是啊!你记性好,那焚魂术用的时候怎么不焚了你自个的命魂呢?”
“那若是焚了我的命魂,阿爹你老人家不是看不见我了吗?”
父亲气结,唤了小妖婢来侍奉,转身离开了。
那小妖婢是个机灵的,关了门就先给我行了一个大礼,恭敬的拜了拜:“见过遥姬殿下。”是啊,我便成了殿下了,流荒的子民唤我一声遥姬殿下,流荒外的都是要称我狼姬了,甚好,那枝雅也常端着公主的名号到处游玩,我岂不是也可以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你可知晓?”
“这个奴婢不知,那日流荒翻覆,众仙家都躲进了狼山殿,后来不出三个时辰,就平复了,听着其他的女婢说,是洛公子将您从沧山带回来的,具体的,奴婢便不知了。”
沧山?我不是在井庙昏迷的吗?怎的是洛前川将我从沧山带回来的?那燕锦的话,就还在沧山了。
我冲她招了招手,那小妖婢乖巧地走来,我问:“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她惊喜的点点头,“能帮殿下做事,是小妖的荣幸。”
嗯,甚好。
我抬了手绕到她身后,冲她一笑,冷不丁劈下一个手刀,她双眼一翻,一下就瘫软下去。
双指捏诀,将她变作我的样子,“呐,是你答应帮我忙的,便且替我睡上半天。”
我拉了她的手,往塌上拖......
大沧山终于没人守着了,也感受不到结界,想必是阿爹已经解了,这我生平第一次从大院门光明正大的走进去。
一路是走着的,脚有些软,到了洞内的时候,就有些疲了。
这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我四处张望,唤他:“燕锦?你又不见了?燕锦,你出来啊?你去哪里了?”
“阿遥。”
我听见他的声音,循声望去,他坐在洞壁的凸石上,垂头望着我笑,山顶透过一个圆洞透进来一大束光耀,将温温润润的燕锦照的更加温柔,我仰着脑袋,也应着他笑:“你下来罢,我没力气飞上去。”
他闻言旋身而下,白色的衣袍飘然,“阿遥,你伤可好些?丢的那一魂可找回来了?”
我哑然,他怎么知道我丢魂了?
燕锦好似看清我的所惑,扬了扬唇角,抚了我的长发道:“那日大翻覆,我本是要打算祭了井庙的,若不是你帮我承了那剩下咒劫,我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当日见你用的是焚魂术,我从前在书中见过这法术,反噬极大,就怕你有什么不妥。”
“南池会帮我找回丢的魂,你莫担心。”
我笑笑,拉了他的衣袖往外走,走出洞口,走出沧山的小院子,走到那开满梨花的山顶,我指了指灿红的晚霞,不知哪来的烟绕啊绕的,偶地飞过一只迷路的大白鹭,蹿走的山猴,这是外面的世界,眼底尽是一派柔静祥和。
我去拉他的手,说:“燕锦,我带你出来了。”
他清然一笑,反握了我的手,笑的如轻风暖阳。
山风乍起,乱了头顶的梨花翩然,谈雅的香气袭人,我只闭了眼使劲的嗅了嗅,觉得这大概是流荒最美的一日,此后再无翻覆,沧山也只是沧山,非禁处。
……
洛前川是在半夜闯进我屋子的,身上负伤,手里却还捧着酒,见了我,笑道了一声:“阿遥,晚上好。”
最后一个字说完,便往地上倒去,酒壶摔了个粉碎,屋内酒香四溢。
我一惊,从榻上跳下去,将他扶起来,急急唤了屋外守夜的女婢:“你快去通知我阿爹。”女婢应了声,竟边往外跑边叫唤:“洛公子受伤了!快通知大长老和狼帝!”
死丫头的声音极大,霎时外头灯光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我只扶额,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洛前川道了句:“这可怨不得我,你也听见了我是让她喊我阿爹,她喊得大长老我也没办法,你喝个烂醉被长老抓住了,怕是少不了苦头。”
他伤口在手臂那里,不深,却是止不住血,一直往外流,再流下去,手臂指不定就废了,我点了他的穴位,血流的倒是慢了些。
他眼睛也忽地睁开来,一把钳住了我的手翻了个身,将我压在身下,眼睛眯着,迷离的不得了。
“洛前川!你讨打!赶紧给我起来。”
“阿遥......你赶紧走。”
我抬脚去踢他,洛前川晃了晃脑袋,眼睛清明了一些,将手松开,自己瘫在榻上喘息,我从榻上跳下来,一退三四步,召出了玉笛防身,又披了一件厚的袍子,找了一条椅子,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等大长老。
酒味散了些,我才嗅得他身上有一股子腥味,再仔细了一嗅,方知是那鲛人的气味,洛前川莫不是被鲛人给咬了?
这么想着,头皮一麻,连椅子也坐不住了,匆匆地往外跑,将门给封了。
鲛人别的本事没有,除了唤潮戏浪,那鳍上的毒液可了得,我还记得南去百里山头的牛大哥,曾往那鲛人的河岸过,被咬了一口,回来后就脑袋不清醒玷污了熊族的女子,完了就这么把人家给娶了。
娘亲后来同我说,鲛人有毒液,称鲛迷,引欲火,乱心智。
洛前川这厮,莫不是也给那鲛人咬了?
“殿下,洛公子这是怎么了?不如我进去看看吧?”说话的是遥阁的守卫响林,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仙,这么放他进去,怕是要害了他的。
我摇摇头,好心地提点他:“洛前川中的怕是鲛迷,你还是莫要进去了,万一他男女不忌,你往后如何娶妻?”
响林瞠目,在大门口止住脚步,朝我看过来:“谢殿下提醒……”
他同我一起守在外面,听屋内开始有响动,洛前川的声音不小,叫嚷嚷:“阿遥,你去哪里了?我好难受啊!”
“我的娘啊!小爷是真难受!”
“牧遥牧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赶紧给我滚过来。”
......
一瞬黄烟闪现,大长老和阿爹赶到。只见那长老面色铁青哟,用眼神瞥了门,也看着示意我。意思我懂,大抵是要对我这镂花木门动粗了。
见我点头后,他果然便一脚就踹了门,大声朝里头吼:“洛前川,谁准你直呼遥姬殿下的名讳了.....哎呀,我的儿,你怎的了?”
我垂头,与响林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还不休息去?”阿爹瞪我一眼,跟着长老进屋去。
我提了裙摆,借着门前的大树,一脚踩着上了房顶,掀了几块砖瓦,往下看去。
洛前川脸色红红的很是好看,就是有点糊涂,躺在榻上瞧见我,还伸手指了指。
阿爹顺着他手指抬起头看过来,我只迅速翻了个身躺在屋顶上,望繁星漫天,好是惬意。
……
我一人躺在草地上,四处辽阔,远处翩翩飞来一群蝴蝶,有一只蓝色的停在我的鼻尖,我挥了挥手,它扑腾两下,又落在我鼻子上,皱了皱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耳边听见洛前川贱贱地笑声,阿遥阿遥地唤我不休,我睁开眼,便见了他那张脸:“你怎的在这里?蝴蝶呢?”
“什么蝴蝶?阿遥,你做梦了吧!哈哈。”他摇了摇手中的狗尾巴草,笑的前仆后仰,我坐起身子来,四处望了望,这的确不是流荒的草原,还是在狼山殿,还是在我遥阁的屋顶呢。
屋顶!
“洛前川!你的毒解了吗?”我揪紧了身上的袍子,往旁边缩了缩:“你中的毒是鲛迷,大长老可告诉你了?”
他嘴里衔了一根草儿,白眼一翻,对着我哼了两声,道:“你还揪甚衣领?有几斤几两肉护的这么紧?若你去过人间见识见识,就知道那些花楼里的女子才是美的销魂呐!”
我挑眉问:“花楼?很多花的楼阁吗?”
洛前川大笑,扯了我的袍子说:“是啊,很多花的楼。”
“那女子们都在花楼里干些什么啊?”
“哈哈”他眼睛一闭,说:“阿遥,你且叫声前川哥哥来听听,等你前川哥哥心情一好,指不定就带你去人间了。”
“你倒是喜欢做梦!”我踹过去一脚。
见我拒绝,他伸了伸腿,往旁边挪了挪,转了话题道:“你那日口中的燕锦便是那条余下来的孽龙?”
我又踢他一脚,“什么孽龙?阿爹都答应不杀他了,他从此也是流荒的子民,什么孽龙孽龙的,他有名字,叫燕锦,你休要胡说!”
“那阿遥,你是不是欢喜他了?”洛前川睁眼看过来,神色有些难得的肃穆,我毫不犹豫的举了手作势打下去,他一把掐了我的手腕,贱笑求饶:“阿遥,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莫要动气,刚丢了一魂,好生养着,好生养着哈。”
我甩了他的手,站起来,“你要是再不正经,我便告诉大长老,看他不剥了你的皮,将你的肉给我炖了吃!”
话罢,轻轻的笑了,扬了手臂,飞下屋顶。
洛前川在身后大叫道:“我的肉你也不是没尝过啊!你两百岁的时候咬我的那一口我还记着呢!”
枝雅携了青吟来的时候,我正在雾止崖的温泉里头泡着,雾气缭绕,舒服的很。
她们是驾了云来的,落地的时候,耳边只听的青吟温婉地一声:“九重天司花女仙,见过流荒狼姬。”
我眼睛一睁,见着是她们,大喜,拍了拍水花,道一句:“你们也脱了外衣下来泡泡,泡的人软绵绵的甚是舒服。”
枝雅不客气,喜滋滋的脱了外衣,跨进来挨着我坐下,我笑她,“你今天安然无恙的到了流荒,没摔个半死,敢情是跟着青吟来的。”
她泼了我一脸水,又用她那身份来压我:“你就喜欢揭人的短处!牧遥,我可不怕你!我可是九重天嫡长公主,身份一点也不比你流荒狼姬的低!”
“要不来打一架?如何?”我凑近了问她,枝雅往后退,语结道:“看你上回翻覆之乱受了伤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
青吟视线落在温泉旁一片花上,自顾自道一句:“这雾止崖的花开的甚好,南池神君好本事,花都养出仙气来了。”
我望了眼周身开满的招月花,撇撇嘴:“哪里是他的本事好,全是我流荒的土地好罢了。”
“阿遥,这都是什么花?红成这般?”枝雅一脸无知地问我。
闻言,我便挺了挺胸脯,同她介绍道:“这是我流荒最出名的招月花,有红白两种色,至于白色的招月花,我便是没见过,只在我娘亲给我的长裙的摆子上看过一回。”
青吟点点头,手却拂过一朵红色的招月花,笑了笑,那花瞬间就枯萎了,我蹙眉问她:“为何要枯了它?”
“这株长势不好,我便是催一催,来年会更好,也不算误了这花。”
青吟是九重天的司花仙子,六界的花物都为她掌,又有一头银丝白发,称的人楚楚弱弱,生的是极美的,人道堪比花娇。
从前听二哥说,这青吟仙子本身就是一树桃花,生在凡间,恰逢两万多年前九重天的司命宁生君走了一遭人间,经过这桃树的时候,被花色所迷,绊了一下,腰间的起生水洒了出来,让那桃树给吸了,遂得以悟了性子,司命可惜自个的起生水,将桃树带上了九重天栽在了百花园,几百年后,那桃树得天上仙气所养,得道成仙,化了人形,天后见她生的美,便专封了她一职,司花。
说起来,青吟得以成仙还亏了司命那根木头,二哥也说,这青吟有意于宁生,奈何啊奈何,欢喜谁不好,偏偏是看惯了生死沉浮不懂情爱的司命。
远处走来一侍女,在我三人跟前请了安,只道一声:“我家神君说他请了贵客,命小仙来请三位去一趟小阁楼。”
枝雅的话通常是不过脑子的,张嘴便问:“南池神君怎的知道我们来了?”
我白了她一眼没答话,只听青吟笑一声同她解释:“你都道是南池神君了,若人家到他地盘他都察觉不到,那何以称为神君?”
“那可不是这般,司命就比较楞,我每每去他那长生殿里偷起生水,他都不察觉!司命也是神君啊!”枝雅一根筋地继续争执。
青吟听到她说司命,一瞬垂了眼眸,没接话,也不晓得她又是怎么了。
我只拍了枝雅的脑袋瓜,“那是人宁生君看在你公主的身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马罢了!你若下回去偷他那法器命轮试试,一准告到天帝那去!”
枝雅被说通,有点恼羞成怒,伸了手要来打我,我便腾了水面,径直往南池的小阁楼去。
到了方知,那小仙口中的贵客,便是坐的扳正的燕锦。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端着茶盏呷了一口,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怎的到了南池这处?”
“从沧山出来,整日闲的,想起一万年前落了一样东西在南池神君这处,想来讨回,也顺便蹭一点茶水。”燕锦说话不疾不徐。
我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燕锦被关进沧山之前有样东西被南池给取了,我瞥向主卫上的南池,他只悻悻地笑着,对着燕锦半玩笑着说:“那玩意儿你还记着,讨回去作甚?莫不是你想坐了这流荒之主的位子?”
燕锦轻挑了唇角,没急眼,从容对答:“若是有那玩意儿就能坐的上流荒的位置,狼帝想必早就毁了,南池神君莫要同我打趣,我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当初你们屠族的时候,我不过两百多岁,心性也是不全的,还能记着多少?”
“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左右我家阿遥傻丫头,要死要活地同狼帝说了你许多好话,这才宽恕为你龙族留一脉,还你便是,不过一万年了,我须得好好找找。”
南池闭了眼,神色一敛入定去,我也知他是寻他广袖里藏的珍宝了。
燕锦带着点探寻的意思来看我,我偏了偏头,假意咳了两声:“南池胡说,我只同阿爹说了你心性好,若不是你翻覆之乱决心献祭自己,阿爹也是不会动了心思要宽恕你的。”
他浅浅笑着,手伸向我头顶,我只一愣,他却拿了一根绿草给我瞧,问道:“阿遥,她人的发髻上别的都是花,怎的你是草?”
我摸了头,瞧他手里的草,咬牙:“定是枝雅那死丫头!”
话音一落,就听着枝雅的骂咧咧地声音传来,“牧遥,谁准许你叫我死丫头的?你该当何罪啊!”
“死丫头,那又是谁准许你往我我头上插根草的?你又该当何罪?”我从燕锦手里夺来那草,举到她面前去,枝雅斜了眼,装着没看见,走去南池身边,戳了戳他的手问:“神君这是怎么了?坐着神游去了?”
南池忽地睁眼,吓的枝雅大叫,他甚是不屑地瞥去一眼:“就没个九重天公主的样子!你是比阿遥还不靠谱。”
枝雅喋喋不休地同他反驳,南池只装作听不见地路过她,走到燕锦面前,伸出手来,手心生出一颗不大的珠子,散发着柔和的金红色的光芒,他说:“喏,你可看看是不是这颗,我倒是记不清了。”
燕锦摊开手,那珠子就浮到他手上去:“是这颗,龙珠都是认主的,拿回来便好。”
“你便好好修炼,带着阿遥一块,以你的悟性,千把万年过去,也是能修个仙君出来的。”
南池大手一挥,转身踏入虚无,“我乏了咯,你们要喝茶就喝着,聊天也聊着,莫动我崖树,莫逗我神犬,莫把我雾止崖弄垮了。”
我笑了笑,瞧着燕锦手中的珠子有些稀奇,伸了食指轻轻摸了几下,清清凉凉的,舒服的紧。
“龙珠对养伤是极好的,你且收着养一养。”
“我娘亲给了我许多养伤的灵件,这龙珠你还是自己收着吧。”我摇摇头拒绝了,龙珠龙珠,这东西一定跟他自身有关,听起来就如此重要,我怎能轻易要来,也太不懂事了。
想到南池说的崖树,我转了个身同青吟说:“你和枝雅在这处玩着,我便有些事情先走了。”
草草打发后,拉了燕锦的衣袖,匆匆离开。
枝雅欲要追上来,大声问一句:“干什么雾止崖这么好的地方要给南池管啊?阿遥你回去同狼帝说说,能不能把这崖给了我管?我也好喜欢这地方啊!”
听青吟不急不缓地说:“雾止崖是流荒东野之区,你是九重天的公主,是没资格管的,除非你往后嫁给阿遥的哪个哥哥,说不定是有机会接手的。”
我觉着青吟说的实在是好道理,便没去同枝雅多说,她也知道雾止崖是好地方了,给她不是糟蹋了嘛!
……
到了这林里,燕锦半疑着问我来这处做什么。
“摘个好东西给你尝尝!”我一路拉着他,在林子里转了两圈,还是寻到了那棵被南池伪装成银杏的崖树。
双手捏诀,一层屏障渐渐褪去,那瘦小麻杆似得杏树摇身一变,直大了几十倍,成了一棵黄五叶的苍天大树,仙气浓郁,磅礴大气不过如此。
燕锦有些踌躇,拉了拉我的手臂,“雾止崖有棵神树,被南池神君看做宝贝似的,是不是就这棵?”
“对啊!就是这一棵咯!燕锦你等等昂,我上去摘几个崖果下来。”说罢,扬手飞身而上,踩着枝干一路向上,在半道的时候,瞧见那红红的小影子,我拨开黄叶,将那崖果一把拽下来,朝树下的燕锦扔过去,旋身而下,翩翩落在他身边,往他手里又塞了几颗刚摘的。
一个乌漆嘛黑的脑袋从树后探出来,是那只神犬。
“神犬是神犬,怎么见着你怯怯的?阿遥,莫非你同它打过架?样子瞧着十分怕你啊。”燕锦打趣,却也说的是真事儿。
我干咳两声,朝那神犬走去,脚一抬作势踢了两下,只捏了个手决,将它的声道给闭了,神犬呜咽两声,趴在一旁,索性什么也不管了。
我倒也不是像燕锦说的那样同他打架了,只不过三百年前来了雾止崖一趟,吃崖果的时候,施法给他变做了猫,后来走的时候忘了给他变回来,南池将它扔了出去,这家伙,走了一百多年才寻回来的。
“原来这就是崖果。”
燕锦咬了一小口,又看看我说道。
刚才那会儿功夫,我又摘了几颗果子下来,听了他的话,从树上跳下来,嘴里含了一颗崖果,支吾道:“可不是,当初我见着还以为是山楂,我同你说啊,燕锦......咳咳...燕,咳咳。”
一时被崖果的核噎住了喉咙,咳的就要断气。
燕锦见我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摸了摸我的背,扶正了我的肩膀,关切:“阿遥,你没事吧?怎的一下子咳的这么厉害?”
我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使劲儿摆手。
好燕锦,别顺我背了,我需得咳出来而不是咽下去。
他许是会错了意,一把拉了我的手腕,抱紧我,一手轻轻的拍在我的背上,极其的有规律,我松了松神,有什么随着我那口唾沫一同被咽下去。
我只心道一声完了,便无力的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我好了,咽下去了,燕锦,我咽下去了。”
他板正了我的肩,低头来凝视我,“还难受不难受?”
“那个燕锦啊,我现在有急事儿需寻南池一趟,你先回去吧。”我摸了摸脸,用手挡得只露出两只眼睛。
燕锦虽疑惑着,却也点点头,道了句让我小心,便先走了。
我斜眼看了神犬,一气之下把剩下的那颗崖果砸了它身上,它赶紧爬起来躲在树后面去。
不行啊!我须得立刻寻了那南池,不然要贻笑流荒了,走到一半的路途,想到南池那张臭脸,又折回去。
那神犬懒洋洋的伏在地上,见我折回来,又匆匆躲在了树后,我瞥了它一眼,只抬了手,又把结界给合上。
“南池神君!南池大人!你只告诉我怎么办?别笑了可以吧!”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却不管不顾,只躺在榻上,笑的合不拢嘴,半晌倚了身子,顺了顺气,才道:“阿遥啊阿遥,我同你说过那崖果的核吃不得吃不得,你不听!这下好了,你若是此时回狼山殿,生你养你的阿爹阿娘都指不定认得出来你,哈。”
我只深吸一口气,又拿了他的镜子照了照,左脸那一块绿色延至下巴处,像一片绿色的花瓣,这可怎么见得了人!
“都是你的错!南池啊南池,你那守树的犬未免也太弱了不是?就应该守到谁也进不去,摘不着崖果才好。还有你那设的什么破结界!我上次偷瞄了一眼就学会了,若是难一点,也不至于给我偷吃到啊!不偷吃也就不会这样了!”我反盖了铜镜,看了眼南池,急的要流眼泪。
南池面对我的无理取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却还忍不住走上前来,悠悠地反驳:“你看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是你去偷我的崖果,将我神犬撂倒,把我结界给破了,又是你自己把核吃进肚子变成了这幅模样,还这真的怪不得我,你切莫强词夺理。”
我只叹了口气,摸了摸左脸问:“有办法弄掉吗?”
“阿遥,你剜肉吗?”
“大约什么时候能自己褪去?”
“这个我可没得经验,估计就那么千把年吧!”
“南池!我要砍了你的树!”我站起来,拂了拂纱袖,迈步就要走出去,南池急急将我拦了下来,“阿遥阿遥,别气,我同你开玩笑的!”
“有办法弄掉?”
他偏了偏脸,“方才同你开的玩笑是用不着千把年,最多一百多年就自己褪了。”
……
回狼山殿之前,我一路想了很多办法,最终只变了一条白纱巾,掩了眼睛以下,也好歹看不出来绿成了那副模样。
洛前川从狼山殿院子里的那棵树上跳下来,将我吓了个正着,他伸手就要来扯我的面纱,我只迅速召出不渡扬了扬,他切一声,悻悻地缩回了手:“阿遥,你没事遮脸作甚?”
“我将崖果的核给吞了!”
他大笑,憋都憋不住,我认命似的叹口气,往殿内走去,左右不过是绿个一百多年,罢了!
后来娘亲捧着我的那半张脸端详了半天,说了一句:“不丑的,还怪好看,只是颜色太深,像贴了片大叶子似的,改日寻了丹青娘子用那花汁给你添些花样上去,我的阿遥莫怕,不丑。”
还不丑?还想让丹青娘子添花上去?
对此,我只道了句是亲娘。
早晨起来的时候,小妖婢端了水进来梳洗,见着我突然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盆给打翻,水泼了一地,我迷迷糊糊的坐在床榻上。
见那婢女盯着我的脸怯慌慌的,我才想起来,昨个添了个新鲜的绿印子。
哎,罢了。
坐在铜镜前,拿白纱掩上,左右看着今天的衣裳是鹅黄色的,又找了条鹅黄色的面纱替了那白色的,遮了个正好。
沧山虽是被阿爹解除禁令,但往这边来的人依旧稀少的可怜。
几日前长老们和阿爹商量了一番,封了他为少主,娘亲同我说的时候,我差点闹起来,莫不说燕锦,便是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也懂什么意思,龙族不过剩他一人,表面风光称为少主,可本就没什么含义,只是多了一层讽刺罢了。
这儿算是潜派了几个男女小妖过来照料燕锦,修缮座小宅子,坡上杂草被拔走,栽了些红色的招月花,也挪了几颗好看的树过来,勉强看着没有从前那般荒凉了。
院子里身着紫裳的小妖婢在浇花,我定了定神,走宅子里走去。
“你是哪里来的女妖?闯我燕锦少主住处是做什么?”那仙婢拿着扫帚,斜着身子问我。
我只觉好笑,姑奶奶我周身仙气虽然不怎浓郁吧,但好歹是个半仙啊!遂有些气恼的意味反问她:“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妖了?”
她想了想说:“你掩着面,应该是刚化形不久,脸上还有皮没褪干净的吧?”
记得阿娘从前说,面对这样没眼力的小妖怪不用搭理,可我心情也的确不算的好,手一挥,减去她两分修为,有些泄愤的感觉:“我化形是七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刚修到了半仙,我阿娘说昂,身为狼姬,可以不用跟你们这些妖精计较,但是你说的话我极不爱听,所以减你修为,你服不服?”
刚才我刚进门的时候她说啥了?
说我是哪里来的女妖,说我为啥进她燕锦少主的院子。
我是不是女妖另当别论,燕锦几时成了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的了?
我没回头,走了五六步,只听得后面水壶落地,还有一句:“小妖不知是遥姬殿下,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听她声有哽咽,痛苦的开始蜷缩。
我只记得娘亲平日里教我,阿遥啊,你平日里得端了架子出来,就算没有本事罩身,整个狼山殿都是你骄傲的资本,同枝雅那丫头学学,将自己放的高些。
我只觉得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对的便是娘亲为我好的那份心,不对的是,她那引以为傲的,可以做我靠山的狼山殿,本是普通的狼山,从前流荒之主是燕锦一族,该骄傲的人如今却成了这般,不该骄傲的人,却要端起架子,学着骄傲。
虽然是龙族犯了大错才被顶替,但在我心里头,总觉得燕锦比我优秀太多,如若他是未来的流荒之主,应该会比我做的好。
穿过宅子,小径通幽去到那个山中湖泊。
远远瞧见燕锦背对着我,脱了上衣,浮在湖心处,背部有一条一条很长的伤痕,还渗着血,看的我一阵鼻酸,悄悄地飞身在他背后,轻轻的触摸那伤痕。
“阿遥,你来了?”
“这上回翻覆之乱伤的吗?还没好吗?”
他侧了脸望我,穿了衣袍,忽地转了身,拉我到岸边,瞧着我的脸,忽略我问他的,反倒问我一句:“你这脸是怎么了?”
我揪紧了他的衣裳,重重地叹一口气,“燕锦啊,我日后一百多年都要这副模样见人了,那崖果的核吃不得。”
他只取了那鹅黄色的面纱,提了两端边角,小心的替我别在了发髻两边,然隔着面纱摸了摸我有绿色印记的左脸,说的柔和:“那又怎样,也不过一百多年,没谁敢笑你。”
这会儿子出去,倒没见着刚才那个小妖婢。
一同走出这院子,我拉了他转身,“燕锦,你以后都住这里了是不是?”
“有湖泊,我住的习惯。”
我仰头看了眼废弃老久的门匾,:“给这院子起了名吧,总归这也不是禁山了。”
燕锦摸了我的发,又看看这院子,轻飘飘地说道:“禁山也挺好的,也不用改了吧。”
“这怎么可以!”我抗议,同他争辩:“都说不是禁山了,往后永远也不是禁山了!”
“那你想改成什么?”
“要我说,就改成燕锦楼吧?好不好?”
他伸手抚了我的脑袋,笑的颇无可奈何,“阿遥,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这里头住了我这么个人?”
我挑眉,踮着脚尖,伸手捂了他的嘴,瞧着他的燕锦,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那叫燕摇斋罢!燕锦的燕,摇晃的摇,赶明儿往那树上扎个摇来摇去的秋千,这般最好,又有你的姓,也很应景!你说是或不是?”
燕锦眨眼,我便算他默认了,一挥手,门匾变的大气又崭新,烫金大字写着潦草的“燕摇斋”。
也亏得燕锦没有对着三个字再发文,否则我算是遮着面纱,那红色的脸大抵也会给他瞧见了。
他又指了这院子另一坡地方同我说:“你看你喜爱些什么花,种了满院,看着也欢心。”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花儿,但我阿娘说,招月是种好花,懂得逐月揽光,白的素雅,红的艳丽,说花期也很久,代表长盛不衰的尊华。”
他淡淡地说:“你很听你阿娘的话。”
“我阿娘总想让我做一个至高无上,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她总约束我,却也总宽慰我,她说我是雪狼一脉的天选,要我永远地璀璨下去。”末了,我又补充一句:“阿娘待我很好,生我的时候,废了她半身修为。“
“你阿娘的确对你很好,阿遥,其实我想说,如果你并不喜欢临于绝顶,也不必勉强自己去面对那些,有的时候,背负的越多,过得也便越辛苦。”燕锦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这样的话,让我有些错愕,以至于嘴一张,也问了我这些日子以来,最想问的问题,我问他,恨不恨我阿爹当了流荒之主,恨不恨他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摇摇头说:“阿遥,是非因果,不由分说。”
后来有一回,南池来这处,瞥见那烫金大字对我打趣:“燕摇斋?阿遥,莫不是这“遥”字写错了?需要我给你改一改吗?”
我呛回去:“劳神君挂心,不用!”
我本是想带燕锦去我屋子里瞧瞧我昨个刚逮的三色雀来着,远远瞧见狼山殿门口挤满了人,声音嘈杂。
飞身上了院子的那颗大树观察了一会儿,这才搞清楚缘由。
九重天的司乐神君领着一班仙人,在狼山殿门口吹拉弹奏了一首曲子,没听过,也不大喜欢,这世上除了我不渡吹出来的荒曲,我便是其他的都听不进耳的,奈那神君实在是没有眼力见,一曲吹罢,还变了漫天桃花雨,跪在殿外面向阿娘求娶我。
我和燕锦就坐在殿前的那颗又高又壮的大树上,往下看戏。
娘亲从里面出来,让那司乐神君起来,那神君不肯,大声说:“十几年前阿遥册封狼姬的时候我也来了,第一眼见阿遥,便看入了迷,也入了心,本想着好好修仙将阿遥给忘了,但这十几年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日也思,夜也思,就是忘不了,这才斗胆带着我一班上仙为遥姬殿下奏了求亲曲,是我十几年来作出的,只望狼后能应了我的心,将阿遥劝出来,答应和我成亲,我好带她上了九重天去。”
“这神君怕不是吃多了呆木鸭?怎的这么不生脑子!”我望了燕锦一眼,偷偷的笑了,这可好玩了,我趴在他耳边轻轻说:“燕锦,咱们打赌可好?我娘定是不会将我给许了。”
燕锦思索了一会儿,扶稳了我,附和:“这个赌我若是与你打,我是输定了的,阿遥,但这司乐神君是九重天的上神,狼后顾着面子,不会一口否决,兜兜转转,怕是要找洛公子帮忙了。”
“为什么啊?”我皱眉问:“这跟洛前川又有何干系?”
燕锦低低的笑着,小声的同我分析:“司乐神君好歹是天宫的神君,若是明面上被狼后拒绝,也等同连着九重天一起丢了脸,至于洛公子,你瞧一瞧他的模样,双手握拳,已经是恨得牙痒痒,洛公子驳的面子,也总比狼山殿驳的要好。”
我定了定神,望着燕锦蹙眉忧虑:“那洛前川要是出面,我的名声不就给毁了吗?燕锦,不如我就下去吧?”
他摇头,拦着我拒绝,“不可,你下去岂不是更尴尬?”
他这边话一说完,就听得洛前川果真摔了酒壶站起来,我只捉急,没去同燕锦解释,要是被这么多人误会我同他有一腿,真的是跳进九重天的洗尽铅华也洗不清了!
我把燕锦一推,从树上站起来,张开双臂飞身旋了下去,裙摆迎风猎猎作响,面上的轻纱居然没掉。
只听的众多看戏的流荒子民皆望了我一眼,跪了一地,高呼:“拜见遥姬殿下。”
我在洛前川面前站定,抬了抬手,让他们起来。
他在身后扯了扯我的裙摆:“阿遥,这个时候你出来干什么?”
我便当做是没听到,不动声色地伸手把我裙摆从他手里拽了回来,踱步走到那司乐神君面前去,细细地瞧了他几眼,还真没什么印象,总觉得天上的神仙长得都一般无二。
他笑的倒是恭敬:“阿遥,你可有听见我为你奏的求亲曲了?”
我仰仰头,故作深思,半晌同他说:“你为我奏?司乐神君莫不是拿我开玩笑了?这般如此多的人,何以见得是为我奏?方才你命你手底下那些仙君们奏乐的时候,我可有在这?”
他溺言,看了看我一时无话。
“我好歹也是流荒的狼姬,岂是你一支曲子就求了去的?你同我娘亲说要将我带上那九重天?你是哪里来的自信我会跟着你上天去?我走了,谁来做这流荒的狼姬?我娘亲没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即使是生了,也不一定有资格做流荒未来的君主,奈何如今,我是万万脱不得身的,总是要守着我流荒的子民的,神君你说,是或不是?”
我自认为扬唇笑的大方得体,也忽地想起现在是掩了面的,笑了也没人看的见。
前方不远的树上,燕锦好整以暇的望着我,我匆匆同他对视一眼,又做无恙之色,耐心的等着那榆木司乐的回话。
底下的流荒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他带来的那些仙君都觉着事情不妥,估计是觉得丢了脸,纷纷来劝他们家神君死了这条心,只见那司乐甩了那些人的手,又朝我恭敬的弯了弯腰:“我不觉配不上遥姬殿下,若是殿下肯嫁我,我必然是要用命来护着的。”
啧啧,可真是深情,若是我不断了他这个念头,只怕是流荒常常有这等事情发生了,我倒罢了,扰便扰,反正也不常在狼山殿,就是苦了我那阿娘和阿爹,碍着和九重天的情分,狠话说不得。
这可是你逼我的,暗道一句,我只轻轻放下面纱的一边,瞧那那些个子民都露出了惊讶,左右还不算夸张,只是当那司乐抬头看我的时候,生生怕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指着我的脸半晌没个所以然。
“瞧,神君你吓成这般,怎好的说是要拿命来护我?”我摸上左脸,作足了一番苦态,“我只吃错了东西,让这脸给毁了,看遍了流荒的名医,都没得医治,往后活一天,便得顶着这副模样了。难得司乐神君如此情深,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只是考验,若是神君不嫌弃,我这厢愿意跟着你上那九重天去。”
那榆木司乐哆哆嗦嗦的厉害,那些个上仙将他扶起来,他只惊慌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的群众,有些撇不开脸面地,支支吾吾道:“我......我还是不要误了狼姬殿下!九重天还有些个不能耽搁的事情......便先回去了。”
话罢,转身就钻进了虚无之境里头没了影子,就他那速度,我想此刻他应该已经到九重天了吧。
我知结果会是这般,但也没想到堂堂的司乐神君会被我吓的这般落魄,也是造孽,他那几句话说的,比那司雨女君催云布雨的变化还来的措不及防啊!
我扬了扬声调:“司乐神君好歹也是九重天上的神!如此将我戏耍,我便得空上一趟天,寻那天帝给我做主去!”
洛前川一手揽了我的肩膀,搭腔道:“好歹我阿遥是整个流荒护着的!莫欺年纪小好糊弄!司乐便永不下流荒来罢!否则流荒子民怕是见一回打一回的!”
阿娘在身后叹了口气,“阿遥啊,你说你这是为何呢?这脸一露,把那些真心有意来求亲的人也一并给吓走了,你啊你,要阿娘说些什么好呢?”
我挽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吓退了才好!”
事实证明。阿娘说的倒真真一点也没有错,不但吓退了众多有意提亲的门派大家,还将我的名声远扬,都说啊,那流荒狼帝唯一的女儿是个丑的惊奇的女人,连九重天的司乐神君见了都打道回府。
丑的惊奇的女人,这个称号也怕是要跟着我千千万万年了。